第七章(第4/6页)

抹大拉嘶哑地、令人毛骨悚然地大笑起来。听那笑声,你会以为她的声带马上会片片碎裂似的。

“马利亚,”他又重复了一遍,“请原谅我。”

她从床上跪起来,被单仍然紧紧裹在身上,举起一只拳头。“你就是为说这句话到我这里来的,你这有情有义的年轻人?你就是为了说这个才混进我的嫖客堆里,才蒙混进我的屋子?你是想把上帝那鬼老头带到我的被窝里来,是不是?告诉你,你来晚了,我的朋友。你来得太晚了。至于你的上帝,我告诉你说,我不需要他——他早就把我的心弄碎了。”

她一边呜咽一边叨叨地说,被单下胸脯一起一伏,粗重地喘着气。

“他把我的心弄碎了,早就弄碎了。”她又呜咽起来,两颗泪珠从眼睛里迸出来,挂在长长的睫毛上。

“不要亵渎上帝,马利亚。是我的过错,不是他的。所以我才来这里。我要请求你原谅我。”

但是抹大拉却越说气越大。“你同你的上帝是一副嘴脸。你俩一模一样,我简直分不出谁是谁。有时候,我在夜里偶然也想到他,想到上帝,我想到他的时候——那该死的时刻!——在黑暗里瞪着眼睛看我的总是你的面孔;有时候我在街上偶然碰见你——那该死的时刻!我又觉得那迎面走向我的是上帝。”

她把拳头在空中晃了晃。“别拿你那个上帝来麻烦我吧,”她大喊大叫,“快从我这里滚出去,别让我再见到你了。对我说来,只有一个庇护所,只有一种安慰——那就是污泥!只有一个我能在里面祈祷、能在里面洁净身心的会堂——那就是污泥!”

“马利亚,听我说,你让我把话说完。你不应该悲伤绝望。我正是为了这个才来找你的,我的好姊妹。我要把你从污泥里拖出来。我犯过很多罪——我现在去沙漠里就是为了赎罪——很多很多的罪,马利亚。可是压得我最重的就是你的不幸。”

抹大拉把尖尖的长指甲向这个不速之客伸过去,神色狂乱,好像要把他的面颊抓碎。

“什么不幸?”她尖声喊道。“我日子过得不错,过得蛮好,我不需要你的神圣的同情!我在一个人搏斗,我独自一个。我不需要别人帮我的忙,既不要人、也不要上帝和魔鬼帮助我。我搏斗是为了要救自己,而且我也会得救的!”

“从什么里面救出来,从谁的手里?”

“不是从污泥里——愿上帝也赐福给污泥!——像你想的那样。我的全部希望就在污泥里。污泥就是叫我得救的路。”

“你是说污泥?”

“一点不错,污泥。耻辱、肮脏、这张床、我的身体,到处是咬伤,沾满了全世界人的口水、汗液和泥垢!别用你那可怜巴巴的绵羊眼睛那样看着我!离我远一点,你这胆小鬼。我不要你在我的屋子里。你叫我厌恶。别碰我!为了忘掉一个人,为了救我自己,我把我的身体给了所有人!”

马利亚的儿子垂下了头。“是我的过错。”他又说了一遍,声音好像被人窒息着。他的手紧紧握住围在腰上的皮带;那上面仍然沾着他身上的血。“原谅我,好姊妹。这是我的错,可我会把债还清的。”

一阵狂乱的笑声从那女人的喉咙里爆发出来。“你就会像绵羊似的可怜巴巴地叫:‘是我的错……是我对不起你,好姊妹……我要救你……’还是别这样吧。你不会像个男子汉似的抬起头,坦白承认真实情况。你渴望得到我的身体,可是你不敢说出口。相反地,你却在谴责我的灵魂,说要拯救它。什么灵魂,你这白日做梦的人?一个女人的灵魂就是她的肉体。这你知道,你知道得很清楚。但是你就是没有勇气把这个灵魂抱在怀里,亲吻它——亲吻它,拯救它!我又可怜你又恨你!”

“你被七个邪魔(4)缠身了,你太无耻了!”年轻人一张脸臊得通红,对抹大拉大声喊道:“七个邪魔!你那可怜的父亲说得对。”

抹大拉打了个哆嗦。她气呼呼地把头发拢到一起,用一根红丝带系住。她沉默了很长一会儿,才嗫嚅着说:“不是七个邪魔,马利亚的儿子,不是七个魔鬼——是七处创伤。你必须懂得,女人就是一只受了伤的鹿。太可怜了,她没有别的快乐,只有舐她的创伤。”

这时她的眼睛已经充满了泪珠。她用一只手的手掌把眼泪一抹,突然又发起火来。“你为什么要来?你这样站在我的床头要我干什么?快走!”

年轻人向前迈了一步。“马利亚,你想想咱们小的时候……”

“我不想!你究竟是怎样一个人?还在滴口水?你应该为自己害羞!你从来没有勇气像个男子汉似的自己站起来,你总要依赖别人。不是拉着母亲的裙带,就是靠着我,或者靠在上帝身上。你自己不会站立,因为你总是害怕。你不敢正眼看一看你自己的灵魂,也不敢看看你的肉体,因为你害怕。现在你要到沙漠去了,要藏起来,把脑袋埋在沙堆里,因为你害怕。你害怕!你被吓坏了!你这可怜鬼,我讨厌你,我也可怜你,我一想到你,心就碎成两半了。”

她说不下去了,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虽然不停地揩拭,眼泪还是直淌下来,脸上脂粉全被冲掉,连被单也被染污了。

年轻人觉得自己的心一阵阵痉挛。啊,假如他不再惧怕上帝,假如他敢把她搂到怀里,拭去她的眼泪,摸一摸她的头发,给她一点温存,叫她高兴起来那该有多么好啊!再以后他就把她带走,离开这个地方……

假如他是一个真正的男子汉,为了救她,正应该这样做。斋戒也好,祈祷也好,修道院也好,这对她有什么好处?不是的,这不是拯救她的办法——那怎能拯救一个女人呢?把她从床上抱起来,离开这里,在远处一个村子里开一家木匠作坊,两个人一夫一妻地过日子,生一群孩子,跟所有世人一样既有烦恼也有欢乐,这才是女人需要的拯救。这样挽救了一个女人,男人也就跟着得救了。这才是唯一的道路。

夜幕正在落下。远处响起隆隆的雷声;一道闪电从门上的一道缝射进来,把马利亚的一张苍白的脸点着,但那亮光马上又熄灭了。又响起一阵惊雷,比刚才更近了,哽咽住的天空俯临大地,几乎贴住地面。

年轻人感到一阵无法抗拒的疲倦。两膝一软,他盘腿坐在地上。麝香、汗液和羊膻,令人作呕的气味袭入他的鼻子。他用手掌摩擦着喉咙,为了不使自己呕吐出来。

他听见马利亚在黑暗中说:“你把头转过去。我要站起来把灯点着。我还光着身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