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屠夫(第4/9页)

卢卡一直拒绝承认自己的过去,现在,却突然发现自己在考虑返回戈林纳。父亲老了,被悲恸打垮了。他知道,即便回去,他和父亲之间也不会有亲人间的爱;但他也知道父亲活不长了,只要他死了,原本要在六个兄弟间分割的遗产就统统归他卢卡了。现在,他只要牺牲两年时间,就能用曾经让他痛不欲生的男人─父亲科丘─毕生的积蓄为自己打造美好的未来,更何况,在戈林纳等待老头死去的时间里,他还可以慢慢打磨自己的情歌。这种可能性如此迫切又如此逼真,真可谓是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好几天里,他几乎不和任何人说话。之后,天刚擦黑,他就爬上阿玛娜窗外的墙架,向她求婚。

“唉,我早知道你是个疯子,”她从床上坐起来,说道,“但以前没发现你是个傻子呀。”

于是,他把一切向她解释,说起他父亲,他的命运,又说到本城的音乐学校想要他们的歌,电台会在收音机里播放─他们要合唱,因为没有她,他凭自己很难追求到这一切。说完这些,他又说:“阿玛娜,我们这些年来都是好朋友啊。”他早就跪在她床前了,现在才站起来,坐在她身边的被子上。“你的父亲早晚会强迫你出嫁的,难道你愿意嫁一个陌生人,宁愿让他强占你的身子?我保证不会碰你,但会一直像现在这样爱你,直到生命终了。不会再有人像我这样,走进这间屋,向你求婚,并且保证以后信守诺言。”

这是第一次,他近乎忏悔地说出心里话,阿玛娜伸手抚摸了他的脸,其实,有些事她早就明白了。

他们开始准备结婚。阿玛娜同意闭门不出,也同意不捣乱;那两个月里,卢卡每天晚上都梳洗一新,去她家,陪哈森老爷吃吃喝喝,他俩一起抽水烟,玩音乐,直到天光渐亮。哈森老爷不用动脑子就推断出,求婚即将到来,他宁可妥协,让即将继承屠夫家业的卢卡当女婿,也不愿意守着一个顽固的处女女儿,于是,他带着极大的耐性,给卢卡尽量充裕的时间,就等着他能体面地求婚。

但凡卢卡稍微懂一点察言观色,但凡他发现哈森老爷在一个半月的时候就已默许这桩婚事,并且立刻向阿玛娜求婚,这个故事就要彻头彻尾地改写。可惜,那爷儿俩只顾着展示各自的社交风度,就当他们在哈森老爷家的阳台上撩拨琴弦、聆听彼此意见时,阿玛娜却被完全忽略了,他们把她留在孤独的闺房里,让她等。就在那漫长的等待中,她开始设想身为卢卡的妻子的未来,期待他们最终会移居本城,她想明白了,不管从哪个角度说,她这么多年来高调坚守的纯真将得到最妥善的保护。保住了。从小到大她一直在担惊受怕,怕有一个专横霸道、愚蠢痴呆的丈夫,怕新婚之夜那难免的折磨,怕单调无聊的婚后生活,怕生养小孩的可怕场面,但现在,她不用再怕了。只需一个简单的决定,所有那些可能出现的痛苦都会一笔勾销。她的未来,不存在折磨。一开始她是高兴的,但是随后她开始思忖,那是一段多么漫长的挣扎啊,假想自己置身于那些恐惧,及其引发的种种矛盾之中又是多么煎熬啊;她突然明白了,她所畏惧的挣扎并非那么可怕,自己如此固执地坚持到现在─这岂不是更可怕的挣扎吗?更何况,还有一种可能性,她从未说出口,但将来就未必了,那便是:她改主意了怎么办?忽然之间,她觉得自己的一生刚出现就落空了。

婚礼前两周,阿玛娜高烧不起。街巷里都在传闻她病得很重。人们说,她的窗帘都不能被拉开,说她紧紧揪着被单,冷汗淋淋,胡言乱语,还说她点点头都会引来剧痛。

卢卡不是家庭成员、至亲好友,甚至还不算是正式的未婚夫。他只能在集市、在桥头听人家说她是否安康,也是通过口耳相传,他才得知一个又一个大夫在哈森老爷家走马灯似的进进出出,但他的爱人还是没有康复。从哈森老爷口里,他只能听到充满希望的好消息─她很好,只是秋季咳嗽罢了,她很快就会好起来的;但在街头巷尾,他听到的消息却越来越让人绝望,草药大夫卡辛穆·阿迦已经给住在王国另一边的某个医生写了急件,据说那人是闻名遐迩的妙手神医。

镇上没有人看到妙手神医抵达;就算他走在大街上,也没人能认出他。但是大家都知道,妙手神医在阿玛娜的床前守了三天三夜,握着她的手腕,擦她额角的汗。很快,又传来确切的消息:有人瞥到过一两眼,妙手神医双手颤抖着用浸过冷水的海绵擦拭她的颈项,彻底终结了阿玛娜的处女宣言,也终结了她学究式的隐士独居、她终生的计划,以及对音乐和卢卡的挚爱。她刚有好转就偷偷溜出闺房,去见那位救了她命的神医,就像她当年溜出去和古斯勒琴师嬉闹一个样儿─只不过,现在的她流连于废弃的磨坊和谷仓,手腕和肚脐上还喷洒了香水。

得知她已康复,哪怕没有得到允许到她病床前探望,卢卡却没有一丝怀疑。他不知道,哈森老爷告诉阿玛娜他已同意让她嫁给卢卡,她却亲吻了父亲的双手,然后跳上床,用窗帘上吊。事情本可以就此了结的,但卢卡一无所知。他不知道老虎的妻子恰好出现,发现她的姐姐瘫倒在床上,沮丧地哀泣,因为她没法扯开厚重的窗帘,布条没法缠紧自己的脖子,也就没法吊死自己。他永远也不会知道,是老虎的妻子把阿玛娜的头揽在膝头,然后想出了一个妙计;也是老虎的妻子,在次日清晨把阿玛娜写满绝望的信送到神医手里。阿玛娜在第二天夜里爬下窗外的墙格时,也是老虎的妻子在一旁守护,确保没人看到她们;也是她,在阿玛娜的闺房里,在婚礼那天的清晨,将阿玛娜的告别信递给她们的母亲。

站在生命中仅剩的两个女人面前,哈森老爷破口大骂:“上帝诅咒她,这该死的婊子丢尽了我的脸!”他从未想象阿玛娜会把自己置于这种境地。就是那时候,在那里,他做出了决定,任他的妻子为此哭干了眼泪。他把又聋又哑的小女儿塞进她姐姐的婚裙里,取代了阿玛娜的位置。在此之前,他一直以为甩不掉这个包袱,要一辈子供养这个孩子呢。

于是,卢卡心满意足地举行了婚礼,幸福得近乎晕眩,幻想着他和阿玛娜在本城共度未来,根本没想到,就在他宣誓的那一瞬间,他独占父亲遗产的计划、唱尽自己歌谣的希望、本已向他敞开的自由自在的未来都已毁于一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