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屠夫(第3/9页)

那些时刻让他沉醉忘我,老琴师们娴熟的手法、轻踏拍子的双脚、沧桑的喉音震颤在唱词间─有时是他们想起了歌词,有时他们就临时编造。和他们相处的时间越长,他就越发确定,自己就想这样生活、这样死去;他们越是表扬他的技艺飞涨,他也越能看清自己,忍受自己出身的卑微,接受自己歌咏的爱情和现实之间的悬殊─女人无法让他产生爱的欲望,无论是在桥上蒙着面纱朝他含笑的女孩,还是他和别的乐手在小酒馆里演奏时投怀送抱的妓女们。

钱总是不够上路,所以他就留在了萨若波;一年,两年,眨眼就是三年,他在婚礼上演奏,谱写自己的小夜曲,在桥上争夺自己的一席之地。

身为古斯勒琴师的那十年里,他遇到了最终毁掉他一生的女人。她叫阿玛娜,天生爱热闹,又聪明又迷人,是富庶的土耳其丝绸商人哈桑老爷的宝贝千金。在这个小镇里,阿玛娜多少带些传奇色彩,因为她十岁时就宣誓一辈子做处女,将一生奉献给诗歌、音乐和油画(油画方面想必乏善可陈,但无关宏旨)。大家对她的生活知之甚详,主要因为哈桑老爷,他每天去茶馆都要抱怨─不如说是夸耀─阿玛娜又有了哪些新癖好,他本来就挺招人烦的,一说起女儿更是巨细无糜,没完没了。可想而知,阿玛娜就成了街头巷尾热议的八卦主题,无人不知她自负、机敏且妩媚;她喜欢精美菜肴;她意志坚定而且极富创见,每当父亲提议她见见某个追求者,她就会每隔一周以自杀要挟父亲作罢;她还会偷偷溜出父亲的豪宅,连面纱也不戴,公然加入桥头河畔的狂醉歌舞夜,这种夜游已成为她的固定仪式,除了哈桑老爷,人尽皆知。

卢卡时不时见到她,但总隔着一段距离,他眼中的她有一双亮闪闪的眼睛,扎着长辫子,笑起来烂漫无邪。要不是她对他的乐器产生了好奇,他可能永远不会和她说话。有天夜里,乐队刚刚演奏完热闹的一曲《那是你的血吗?》,卢卡的目光刚从古斯勒琴身上抬起来,就看到她站在自己面前,一手搭在腰上,一手捏着一枚金币,要往他脚边的旧帽子里放。

“男孩,这琴叫什么?”她大声地问道,还用穿着凉鞋的脚点了点琴身,其实她是明知故问。

“这琴叫古斯勒。”他情不自禁地笑起来。

“可怜的小琴,”阿玛娜的语气竟让别的来给钱的路人停下来,在她身后流连,“只有一根弦。”

卢卡说道:“明天他们大概会给我一把大一点的提琴,但我仍然不会舍弃我的单弦琴。”

“为什么?它有什么了不起?”

就在那个瞬间,卢卡觉得自己脸红了。他说:“五十根弦奏一曲,但这把单弦琴能讲述一千个故事。”

阿玛娜把那枚金币投进了他的帽子,但她没有走开。“那好,古斯勒琴手,给我拉一曲吧。”

卢卡鞠了一躬,开始独奏,在那十分钟里,桥上仿佛鸦雀无声。别人告诉我,他演奏的曲子叫《绞刑吏的女儿》,但卢卡自己却根本不记得自己演奏了什么;多年后,他只记得琴弦在胸膛里撩拨出一阵阵脉动,记得自己发出奇怪的歌声,还记得阿玛娜的手一动不动搭在腰间所定格的轮廓。

风言风语出现了,人们说卢卡和阿玛娜在桥头相依而坐,直到天明;卢卡和阿玛娜在小酒馆里,猫在一张纸上头挨着头。

他们彼此相爱,这是肯定的。不过,那种爱的性质并不像人们猜想的那样简单。卢卡找到了欣赏他音乐的知己,他演奏的每首歌她都想听;她懂得诗歌、谈话的艺术,以及一切美好的事物,也就是他早已放弃和乐手们尝试交流的主题。阿玛娜发现卢卡不仅有迷人的志向,还有深沉的智慧,他设想并实现的旅程让人难以置信,还希望这旅程如此继续下去。但是,问题出在这里:她早已发誓和男人撇清关系;他也没有费神费力说服她改主意,因为他早就想明白了,自己不想和女人扯上关系。阿玛娜决意要以处女之身死去;而卢卡那时已经发现,每当看到镇上的年轻人在夏日里潜到河里游泳,自己都要忍耐高涨的性欲。这个世界已经处处和他作对了,若迈出最后的那一步,将意味着自找苦吃。虽然他对那段岁月绝口不提,也不管日后他会对老虎的妻子做出什么事,大家总是希望卢卡确实拥有过幸福。

那一年里,他和阿玛娜的友谊在歌声和哲学辩论中、在讲故事中、在针对诗歌和历史的无意义的争辩中日益深厚。温暖的夜里,他们并肩坐在桥上,不和老乐手们混在一起,卢卡怀抱单弦提琴弹唱歌谣,阿玛娜坐在他身旁断了椅背的破椅子里,将下巴抵在他肩头,随着他的乐声歌唱,令他的歌动人至深。他或她,都算不上是引人注意的歌手,但合唱起来却别有风韵,融汇出一种低沉又惊人的忧伤,哪怕最兴高采烈的人都会被他们离奇的歌声所吸引,不由自主地离开跺脚畅饮唱欢歌的传统桥头乐队。

在阿玛娜的帮助下,卢卡渐渐走上他多年前为自己设定的生活道路。他开始撰写自己的歌─经常是随兴所致,在桥头就写起来;也开始鼓动一些年轻的古斯勒琴师跟随他。但他仍然筹不到去本城的盘缠;而且,就算他攒够了钱,也不想把阿玛娜独自抛下,更不能两手空空就请她嫁给自己去闯天涯。就在那时候,有个说话慢条斯理、蓄着长胡须的学者出现在萨若波,他叫福克,据镇上好事者的传言,他在城乡间流浪十年,听到乡村歌谣和传说就会记下来。

“他是偷音乐的贼。”拒绝和他说话的桥头乐人们说,“如果他来找你,就让他下地狱。”

一天晚上,这位学者在小酒馆里偶遇卢卡,向他详细介绍了本城刚刚建起的音乐学校。为了获取外界的更多关注和支持,校方和政府联手,开始操作一个项目:本城外任何自治区的任何传统乐人只要同意录一首歌,就会得到一小笔报酬,任何歌曲都可以。学者还告诉卢卡,他希望由卢卡,以及他那位迷人的年轻女士代表萨若波唱一曲,哪怕女性通常不出现在传统古斯勒琴演唱中。

那年早春,卢卡才第一次见识了收音机,现在又在小酒馆里听学者说了此事,两者叠加便足以让他做起美梦。他不知道怎样去本城─他和阿玛娜─也不知道这算不算启程的充足理由。一星期后,答案不期而来,随着小妹妹的信送达卢卡的手里。她写信的借口是告知他:自己要出嫁了,未婚夫的父亲在柏林拥有一家汽车工厂。但她写信的真正目的是委婉地告诉他,母亲已经去世了,父亲吩咐她来探探口风,有什么办法能让他回戈林纳,因为他独自一人太孤单,也没个帮手。信里还提到,他已是他们家唯一幸存的儿子了,就在上一个冬天,大哥死于肺炎。二哥三哥参军后阵亡,早早地效忠皇帝去了。四哥前不久在两个镇外的小酒馆外头因为女人和人打架,也死了。没人知道五哥在哪里,但有人说他爱上了一个吉卜赛姑娘,多年前就私奔去法国了。她在信里说,父亲心力交瘁,只剩一口气了。尽管多年前和公牛的较量不尽如人意,尽管多年来都没人关心过卢卡,但现在要由他决定,是否愿意回村继承家业。找个好脾气的女人,他的小妹白纸黑字地写道,她会给你生养很多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