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心(第2/3页)

壮汉毫无畏惧地从火边转过身,对那些人喊了一嗓子:“操你妈的!”

“别操来操去的。”迪雷对他说,转眼就找不到刚才读到哪一句了,“那不关我们的事。”又转身对安通神父说:“我要从头重念吗?”

“我真的不知道。”神父回答。

安通神父带了线香,在迪雷诵读的时候,他只能在旅行箱上方无助地来回摆动香炉,身边的掘地人们咳嗽的咳嗽,画十字的画十字。

白昼的暑气,连同清晨在葡萄园的经历一起让我眩晕。我感到自己好像等待这具尸体出土已有多年,尽管我当天清晨才第一次听说此事。兹德拉夫克夫一行已然改变了一切,不知如何解释,我不再清楚自己在等待什么。我的背包搁在膝头,外公的遗物在对折的塑料袋里。我想知道,没有了他,它们看起来还是原样吗?他的表,他的钱包,他的帽子,因为他的缺席,你可能在跳蚤市场或任何人家的阁楼里发现它们。

打开旅行箱时要进行施洗仪式,用的是掘地人的草药瓶里藏着的圣水。由安通神父洒圣水,再由迪雷拉开拉链─不出意料,在地下埋了十几年后,拉链已经错位,卡住了。最后,他们一致同意用刀割开,有人跑去拿刀,纳达在露台上递给他一把餐刀。该从哪里下刀呢,掘地人好好思量了一番。迪雷举刀时,别人都屏住呼吸,然后,刀切进了皮革。仅仅一条裂缝,腐臭味几乎立刻扑面而来。尸体在呻吟。那种声音,好像压弦,在火堆和栏杆间紧张地延伸。我身后有人喊了一声上帝。无数手臂开始动作,沿着栏杆上下山坡的人们都开始画十字。

佐拉一直站在近旁观看,此刻,她的整个身体就像钢琴弦一样紧绷着。后来我才知道,在仪式开始前,她曾问过迪雷,他真的指望在箱子里找到一颗心脏吗,他的回答是:“你以为我是谁,白痴吗?”佐拉没有回答,这简直太稀罕了。现在,旅行箱里传出的呻吟声瞬间就让整个村子里的人陷入突发性的集体祈祷,她就再也忍不住了。“那只是压力减轻发出的声音。”她说得很响亮,也没有针对哪个人。

但掘地人都没有被唬住。念经声和祈祷声越来越响。安通神父拒绝触碰那只草药瓶,表明他不想用那圣水,而是继续耐心地在箱子上摇摆线香,香炉映照出渐沉的落日。佐拉等待下一个时机声张她的观点,但分分秒秒过去,并没有出现新的时机。她绕过葡萄园,朝我走来,攀上矮坡,在外套上蹭了蹭沾了泥土的手,然后站在我前方。我朝山石边挤了挤,给她腾出地方。

“我有一条口信给你。”她说。她把自己的外套递给我,再脱掉套衫。她把套衫叠起来垫在石头上,紧挨着我坐下来,拿回她的外套搭在膝盖上。“你外婆说:你要是打开那只袋子,连家都不用回了。”佐拉说的时候没有朝我看。她的脖子上有汗珠,刚才她离火堆太近了。“她特别强调了这一点。”

两个月前,佐拉开始用一种新牌子的香水,我到现在都没习惯那种味道,但是现在她坐在我身边,头发里有烟味,皮肤里透出这一整天的气息:酒精、肥皂和香烟的气息,还有她妈妈洗她的外套时用的洗衣粉的味道,金属耳钉浸了汗水的味道,这好像让她完全变回了我熟悉的那个佐拉。我以为她一定有话要说,但那些话默默消失在我们之间,我也不再记得曾经预备好的答案。

迪雷用草药瓶里的水沾湿了一块干净的抹布,正在把他的表亲搬出箱子,一块骨头一块骨头地搬,用布轻轻擦拭泛黄了的长长腿骨,再轻轻放在铺在地上的干净床单布上。别的掘地人聚拢在他身后,抽着烟,背对着栏杆。他们已经不去管什么仪式了,窃窃地交谈着,轻轻比画着,这或许仍是遵照村里老巫婆的指示,也可能归功于围观者们一连串的反应─他们猜想这个仪式最精彩的部分转瞬即逝,也就没多大兴趣继续旁观了。

“你会怎么办?”我问。

“看情况,”佐拉说,“你外公会怎么说?”

“他会让我顺着外婆,不打开那只袋子,”想了一会儿,我说,“他还会让你作证。”

“我们星期六之前绝对回不去。”佐拉告诉我,“你明明知道的。”她拉起我的手,搁在膝盖上,但是什么也没说。

那块湿布在他们的手里传递着,挤出的水淋在骨头上、有裂缝的头颅上,再流进空洞的眼窝、歪斜的齿缝。脊骨慢慢地在床单上拼接成形,一块块脊椎好像玩具。那么多双手探入箱子,很难说清谁在移动什么,但有人一丝不苟、有条不紊地在床单上把骨头分类放好,关节在这边,手指在那边,哪怕整个尸骨最终将包在床单里、一股脑儿地被带走。接着,他们开始用一把砍肉刀切断腿骨,那样,死者就不能继续行走,把病恙灾祸带给生者。然后,迪雷把那块湿布卷起来,紧紧裹住他的拳头,并称之为心脏;我顿时觉得自己好傻─竟然没想到可以用比喻化的心,还竟然怀疑那个老巫婆,不管她住在哪里。

迪雷再一次把布浸湿,在刚刚经过洗礼的心上─也就是他自己紧握成团的结实拳头─泼了三次水,这期间全体沉寂。壮汉取出一只小铜壶,迪雷把湿布放低,小心地放进壶里,再淋上油,点起火,小铜壶立在地上良久,凑在上方的这家人也看了良久,而我们等待仪式结束的时候,我只能去想不死人和他的咖啡杯。

他们往铜壶里倒了水,壶嘴里冒出烟来,他们再把它搁在油桶里的煤块上,迪雷用剩下的圣水给油桶里的火和骨头做了洗礼,最后将空瓶子扔到一旁。栏杆边那些看好戏的乡亲们渐作鸟兽散,期待太高就难免败兴。几个男孩在葡萄园栏杆边踢起了足球。

随后,那壶水沸腾了,迪雷把火桶上的铜壶提下来,让那些人默默地传递铜壶,没有人有任何表情,就像一群冷静稳重的饮酒者,尽量不晃洒了那壶骨灰水。有些人提壶时还摘下了帽子;还有些人却连香烟都懒得去掐。安通神父捧着他的香炉走到我们旁边,看着铜壶缓慢传递的仪式,看着那些人分饮了那份心。

“那个小姑娘呢?”我问他。

“在屋里,”安通神父说,“睡着呢。下午他们把她带来的时候她发着高烧,我母亲威胁说,要是他们再把她带出来,她就要去报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