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大熊(第2/7页)

他八岁那年第一次看到她发病。他悄悄走进她的房间,想把自己刚刚做的噩梦告诉她,却发现她的身体在被子里扭曲起来,因痉挛而绷紧,脖子和肩膀汗淋淋的,还有一些又白又黏的东西。看着她这样,他突然感到后背发凉,透不过气来,似乎在他开门的时候,还有别的东西跟在他身后偷偷进来,埋伏起来,随时都可以出击。他把她留在床上,独自奔出家门,没有披外套,没有穿鞋子,一身睡衣跑到大街上,光脚在湿漉漉的人行道上跑得砰砰响,就那样一路跑过半座城,跑到医生家。一路上,他感到一种巨大的空白,像一艘轮船那样庞然而沉重。每个人都不在身边,街上没有行人,父亲不在家,等他回家后玛格达莱娜是不是还活着?就连这一点他也不确定。他只哭了几声,之后,坐在医生的马车里却是一丁点也没哭。

“我们不要告诉爸爸这事,好吗?”两天后,玛格达莱娜这么说,那时候他依然寸步不离她的床榻。“你真是个勇敢的小绅士,我最勇敢、最勇敢的小绅士啊─但是不要告诉他,不要让爸爸担忧。”

那之后,达里萨开始害怕黑夜,不仅是因为黑暗本身很吓人,也不是因为他害怕被某种丑恶的超自然之物掳走,只因他突然领悟到自己是何等无助无奈。死神,那寂然而飞速的死亡,已跟定他落户在这个家里。死神,盘桓在人与物之间,在他的床和台灯之间,在他的卧室和玛格达莱娜的卧室之间,永远都在;死神在不同的房间里飘移,特别是他走神或睡着的时候。他决定了,在和死亡的对峙里,他必须先发制人。他练出一套怪癖:睡两个小时就醒,灯也不开就在家里游荡,踮着脚尖走进玛格达莱娜的卧室,屏住呼吸,把他的手搁在她的肚腹上,等待她胸腔的起伏,好像她只是个婴孩。有时候,他会坐在她的房间里陪她一整夜,但大多数夜里他会让她的房门敞开,自己从她身边离开,走遍家里的每一个角落,一间屋连着一间屋,他是在寻找死神,指望把他从隐蔽的藏身地揪出来。他会察看门厅里的壁橱、瓷器柜和堆着纸箱和旧报纸的大衣橱。父亲的房间一直没人住,但他也会打开收着父亲以前的军装的衣橱看看,再去察看床底下、洗手间的门背后。他来来回回地在家里走,带着毫无用处的决心把窗户的插销拔起又拉下,时时刻刻都在期待,期待探向烤炉的时候发现死神蹲坐在里面─男人,只是一个男人,带着耐心十足的表情、贼一般无动于衷的眼神、背后有双翼的男人。

达里萨打算这样说:“我找到你了,现在你给我出来。”倘若死神拒绝出来,他还没想出来该采取什么行动。

当艾敏帕夏[1]的冬宫敞开大门时,达里萨已经这样巡夜几个月了。多年以来,帕夏冬宫何去何从始终是本城官邸里的热议话题。纵是奥斯曼帝国在本城的遗址之一,冬宫却已禁用多年。维也纳的地方官既不能将其占为己用,也不想拱手让给本城官府,便在那一年将其改称为博物馆,让艺术品赞助者们尽享皇家器物,那些人一向是国家歌剧院、皇家图书馆和国王花园里的常客。

达里萨居住的街区里,每根街灯杆上都贴着红金色的海报,上面写着:高贵奇观─野蛮世界惊炫一览。

冬宫楼上有一个绅士雪茄吧,包含棋牌室、酒吧和图书室,还有一个骑士博物馆,摆满了帕夏骑兵队里的精鞍良马:有戴着镀金马笼头的战马,有叮当作响的帝王仪仗马队用具,还有漆色闪亮、嘎吱嘎吱的大轮马车,以及一排排绣绘着新月和星星帝国标志的锦旗。楼下的中庭花园里有茉莉花苑和棕榈树,拱廊下面铺了坐垫,供人在户外阅读,还有一方小池,据说曾有刺客为了掩饰死者的身份,故意把头颅藏在池中睡莲叶下,据说现在有只罕见的白青蛙以那头骨为家。挂满肖像画的过道奢华瑰丽,布幔低垂,黄铜灯盏照耀着宫廷挂毯上逼真再现的盛宴和战争,还附带一间小图书室,专供淑女们静心阅读,茶屋里陈列着帕夏的瓷器、烹饪书籍和咖啡器具。

玛格达莱娜抓紧时机,立刻带她的弟弟去了博物馆。她十六岁了,对自己的病况一清二楚,深知自己哪儿也去不了,达里萨也因此画地为牢(他毫无怨尤)、无休无止地夜游(他决不放弃),这让她越来越痛苦。她在报纸上读到冬宫里面有一样新鲜物事叫作“帕夏镜厅”,便带达里萨一起去,因为她想让他明白,在他们家的四壁之外、他们常去的公园和大街之外还有一番广博天地。

要进入帕夏镜厅,你必须走过花园,下一段逼仄的楼梯,到达一个看似墓穴入口的平台。门楣上有腾龙雕刻,门口的小箱子上坐着一个吉卜赛人和一只幼狮,要是你不肯付钱请导游,他们就威胁要诅咒你。这当然是唬小孩用的,吉卜赛人和幼狮都在博物馆开支名单上。你可以把一枚硬币投进吉卜赛人的帽子里,她会说一句“多加小心”,然后引你入内,关上大门。考虑到玛格达莱娜的身体状况,家庭医生嘱咐她不要进去,所以只有达里萨一个人走了进去。

迷宫里的第一段路还挺单纯的,只有一排哈哈镜在逗你玩儿,一会儿把你吹上天,一会儿把你拦腰切断,让你的脑袋变得又扁又肥,好像齐柏林飞艇,但是,走过这面镜子后你会突然发现自己脚朝上、头朝下,前胸变成了后背。天花板和地板都铺着金砖,雕着棕榈叶王冠花纹,于是,你每走一步,都仿佛有九个、十个、两百个你和你一起走向幽深尽头。你会缓慢地一寸一寸挪步子,地砖的形状和花纹不断变化,各种角度的镜子将现实尽力倾斜、折叠、扭曲,当你伸手触摸,总是碰到镜面、镜面、更多镜面,终于在你完全没想到的地方出现了真正的空间。在隐形角落里绕来绕去时,你会偶尔撞见一幅绿洲画,或是一动不动的假孔雀,它看似应该在很远的前方,其实却在你的身后。接着,冒出木偶人、印度耍蛇人,木质的眼镜蛇慢悠悠钻出竹篮。达里萨走在迷宫里,觉得心脏随时都可能停止跳动,他觉得,不管走到哪里都看到他自己,反而已不清楚哪个才是真实的他。又迟疑又害怕,担心自己迷路,再也走不出这团迷景,这让他举步维艰,可叹玛格达莱娜用心良苦,他却开始感到虚无,和他在家里的黑夜中体验到的空白感一模一样。走上几步,他的脸就会撞到镜子,在镜面上留下一些模糊的痕迹。走到帕夏的绿洲时他都哭了,所谓绿洲就是用布幔围起天井,六七只真孔雀在绿喷泉旁走来走去,它们后头的那扇门通向战利品展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