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大熊(第4/7页)

小酒馆的生意好,尤其让孩子们欢喜,完全归功于洛拉─这头跳舞的狗熊是卡兰的挚爱。洛拉是一头老母熊,鼻子和嘴巴软乎乎的,雌鹿般的眼眸,跟着主人巡游世界不知有多少年头了,它曾在街头表演,进过马戏团,上过剧院里的大舞台,在皇宫盛会上表演过,还曾为现已过世的大公本人表演过─卡兰有一幅配框的照片,骄傲地挂在烤肉架上方供人瞻仰,无疑就是此事最好的证明。它已经很老了,连锁链都不用绑了,垂暮之年能在酒馆外的橡树荫下被孩子们围绕,它已然很满足,住在附近的孩子们都喜欢爬到它身上,往它的鼻孔里瞅。在极其特殊的时候,它还会起身跳舞,笨重的身躯毫不费力地旋转摇摆,昔日风韵依旧。

达里萨以前从没见过活的熊,不用刷碗、也不用宰割早晨送来的鲜肉时,他总在外面陪着洛拉。岁月抹退了洛拉的视力和嗅觉,它唯一能做到的只是经常直立起来,从一片树荫挪到另一片树荫,只有表情的变化仍能透出骨子里的野性。当然,当它想得到不该得到的东西时─比如一块好肉,或偶尔有人宠它会给它一杯拉奇加─它会像小狗那样斜睨着暗示渴望;听到卡兰的声音时,它会露出心满意足的表情,很像是笑;但若听到远方的狗叫,它的面部肌肉也会突然上提;到了喂食时间,它也会显现出阴沉而专注的神态。

那年冬天洛拉死了,卡兰没了伴儿,悲痛欲绝。他把酒馆的门一关,用餐厅里的一条大毛毯把它包起来,整整四天闭门谢客,好不容易才肯让达里萨带走它。达里萨回到波格丹先生的地下室,用十万分的谨慎开工,每天只做一点儿,并且专注地去幻想洛拉身在金色迷宫里的样子,就这样,他让双手慢慢找回使用刀和针时的流畅感觉。约莫一个月后,他把洛拉带回去给卡兰看,那个吉卜赛人目瞪口呆。达里萨让它定格于直立姿态,身子略微扭转,耳朵是警觉的,似乎在跳舞,又似乎想好好眺望某个猎物;熊爪完全铺开,洁净的毛皮梳得光溜溜的,双眼圆睁,凝望远方。达里萨塑造出洛拉驯服温顺的一面,也恰到好处地展示出它遗失已久的野性的尊严;卡兰当即给他涨了薪水,再把洛拉搁在它生前最喜欢的树荫下的小土坡上,厚大的后脚掌抓着那条银色流苏舞熊头罩。

洛拉站在酒馆门外整整几个月,然后,在大山里完成春季捕猎的猎户们来了,他们对栩栩如生的洛拉赞不绝口,还要求见见鬼斧神工的剥制师。猎人们五官粗陋,不仅长相丑陋,举止言谈各方面都很粗鲁,但他们的酒喝得越多,人也好像越经看了。那天晚上,他们喝了很多,为达里萨买了一回又一回的醉。他们告诉他,本城的剥制业已经没钱好赚了,但是世上的森林无边无际,除了王公贵族的领地,还有太多山林没有归属,生活着许多熊、狼和猞猁,它们的毛皮现在可值钱了,城里人都巴不得用这些东西彰显自己的身份,要是搁在以前,凭他们的出身根本不可能这样显摆。猎人们告诉达里萨,在这个世界上,无所事事的贵族已经潦倒了,贵族颐指气使的时代过去了,谁也不能再指望从他们那儿捞到工作。他应当走出城镇,自己去找野兽,用自己的功夫和本事去诱捕野兽。如果有哪个富裕的白痴想随行,那就再好不过了;但有钱的白痴越来越难碰到了,哪怕他们声称自己很有兴趣捕猎也不足信,谁也不能为了等他们动身而耗上一辈子。

那年春夏两季,达里萨依然天天拖地板,但秋天一到,他就跟着猎人们进山了。他已说服自己,相信打猎是通向死亡事业的另一条阳关道,不管怎样,那将指出自力更生的途径,让他回到心仪的事业中去。他会亲手把兽皮带回家,重振波格丹先生的工坊;他要亲手杀死野熊,熊皮会让医生和政客们光顾他摆在集市里的货摊,谁也没见过的屠熊情节会让退役将军家的炉边故事更加精彩。

第一年,达里萨跟过一个又一个猎人,很快成长为一个独立猎户。老猎人们都说,他好像天生就是干这个的,一学就会;也许这是因为他又找到了目标,这让他充满干劲地投入新生活,心意已决,就有使不完的劲儿。他学会了布陷阱、修武器;机关一旦设好,他就一动不动坐守几小时;也学会了在夜里和雨里追踪猎物的行踪。他知道,牢记鹿群在山里的移动规律就能预料野熊会在哪里捕杀掉队的鹿。他学会如何在深秋捕猎,此时野熊长了膘,步态变得缓慢,但在冬眠前的一两个月里会变得最凶狠。不管别的猎人可以教他什么,他都如饥似渴地去学;他们教不了的事,他就自己摸索。他的武器是陷阱和猎枪,罗网和毒饵,并渐渐习惯野熊死去时的嘈杂和臭气,熟稔用正确的刀法和手感剥下熊皮,那沉重的、鲜血淋淋的兽皮会像裙子那样顺从地被剥离。他爱上了独处,没有干扰,除了偶尔遇到别的猎人,偶尔也会走进一些偏僻的农场─那里的男人总是不在家,女人们总是很乐于招待他,热情得让他始料未及。他明白了,七个月的捕猎能换来三个月在波格丹先生地下室里的美妙工作,将整个世界关在门外,把自己背回来的兽皮重塑成兽。

他还学到了忍耐和理解有钱的白痴,因为,有必要带领他们打猎,总有一些年轻人想继承父辈祖辈的贵族风范。在他捕猎的第三个年头,贵族遗少会跟着他走穿灌木林,像幼鹿那样笨拙而胆怯,他们会紧张地大叫、乱跑、让你捉摸不定。这类遗少的装备总是太多,心理准备却十分欠缺,到了关键时刻会牙齿打战,手臂僵硬。也经常会有某位遗少出人意料,在最恰当的时机、以最精确的角度成功出击;这样的大男孩少之又少,却也不能摆脱人生首次杀戮带来的那种震惊,他们的脸上会呈现出恍惚、麻木和别的意味,那种表情会持续好几个星期,并将永远保存在捕猎留念照片里。

世道越来越艰难,达里萨发觉自己越来越多地专注于捕捉一些特殊的、惹麻烦的熊。他的英雄事迹越传越广,信使们踏遍丛林只为了找到他,告诉他:有头黑熊掳走了兹拉提卡村的一个小男孩;没人亲眼见到过的魔鬼恶熊下山来到德列万诺村的一户农场人家,咬死了田里的几匹马;体形堪比一间屋的红母猪被叶赛尼卡的公熊叼走了幼崽,因为小猪全死在了玉米田里,愤恨的母猪在丰收时节伏击田里的农夫;还有一只灰色老野猪在佩莱力乌一处谷仓里给自己做了个窝,准备在那里冬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