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大熊(第3/7页)

战利品展厅布置在一条贴着蓝色墙纸的长走道里。一块带流苏的土耳其地毯完全展开,铺满了整个地面,南墙上装饰着闪亮的兽头,有羚羊和野山羊的头骨,还有宽大的水牛角和麋鹿角;玻璃标本盒里钉着甲虫和蝴蝶;老鹰和猫头鹰栖在木雕枝头上,用它们的死眼睛一动不动俯视下来;一对象牙交叉叠放,和交叠在玻璃柜旁的两把军刀相映成辉,那只玻璃柜里放着螺旋状的角鲸的独角;大天鹅静止不动,张开的双翼固定在一根细绳上;走廊尽头,是一只雌雄同体的山羊标本,还有很多照片记录了它生前在帕夏的私人动物园里的存活姿态,足以证明它真实存在过,而非死后捏造拼凑的赝品。

另一面墙被灯光照得通明,巨大的玻璃柜自下而上地排布,来自世界各地的野生动物在颤抖的静默中摆出固定的姿态。每只柜子代表地球上的一片区域,也是帕夏和他的儿子们远征猎捕过的每一个地方。有一只柜子的背景上画着黄色野草、平顶大树阶梯状的树冠,里面装着一只雄狮和小狮子,一只鸵鸟,一只紫色的疣猪,还有一只在荆棘中畏首畏尾的小瞪羚。还有一幅画着黑暗的森林、白色的瀑布,山洞口,一头熊僵硬地站立着,熊爪收起,眼睛向上,耳朵探向前方;熊的后面是一只红眼睛的小白兔,墙上还钉着一只展翅欲飞的野雉。河是彩色粉笔画出来的,斑马和非洲羚羊俯身喝水,低垂的前额挤挤挨挨,羊角斜斜上举,耳朵向四面八方支楞着,仿佛在聆听静寂。也搭出了夜景:竹林摇曳出盛夏的绿色,一只老虎仿佛沐浴在火光中,它站在灌木丛里,仰起脸庞,龇牙咆哮,直勾勾的眼神仿佛能射穿玻璃柜。

小男孩们都对动物着迷,但是对达里萨来说,这个歇斯底里的梦境般的金色迷宫、连同战利品展厅里那些死寂的圣堂,全都意味着一个更简明的结论:空白,孤零,更最彻底地说─千姿百态的死神坦荡而清晰地矗立在那个展厅里─死亡有尺寸、色彩和形态,也有质地和风度。这一点是确凿无误的。在那间屋子里,死神来过又走了,转瞬即逝,只留下生命的幻景;他明白了,这是可能的,你可以在死亡中找到生命。

达里萨不一定要弄懂笼罩心头的那种感受。他只知道:长久以来他害怕他人的缺席,然而现在,在这里,一切都在场。他也意识到了,这似乎关乎保存灵魂:要将你最爱的、或最怕的、或最景仰的对象保存下来。后来他常常去镜厅,独自一人,在战利品展厅里来回踱步,细细欣赏封蜡的兽鼻、固定的姿势、筋腱和肌肉的灵活、牡鹿和公羊面部的血管。

玛格达莱娜病亡之前,达里萨已师从波格丹·丹科夫先生多年了,此人正是“丹科夫和斯洛克奇”工作室里的一位大师。达里萨拜他为师,是因为在冬宫的一次偶遇,当时,这位上了年纪的大师来修复一座狐狸标本上的短毛。波格丹先生制作了城里最受崇敬的几座头骨标本,在十二岁的达里萨眼里,他就是技艺超群的艺术家。公爵和将军都是波格丹先生的主顾,也不乏住在达里萨父亲信中时常提到的那些地方的捕猎人。达里萨越来越频繁地出现在波格丹先生位于城南的工坊里,他在清晨等待送货人,王公贵族的家仆们会送来毛皮、兽角和兽头。当然,这事儿不总是让人愉快的,南非绵羊皮送来时会有一股荒唐的、淡淡的怪味,兽皮总是堆叠在一起,毛发常常纠结成团。不过,这种打杂是值得的,他得到的奖赏就是观看波格丹先生绘制模型草图,隔个几周,搭好木质框架,雕刻石膏和石蜡,要把肌肉的感觉刻划出来,比如肤下肌肉束的线条,再择选眼珠,把兽皮抻展匀整,围在支架上缝好,标本就初具形态了,最后布置膝盖、耳朵、尾巴和其他细节,直到兽体重归完整形貌。接下来是绘画,画出粗犷的斑点,鼻翼的光泽,让鹿角光滑可鉴。

自己也要多练手,达里萨便在父亲的地窖里建起了自己的小型工坊。对于他无法睡觉的问题,这无异于一劳永逸且不受苛责的好办法,后来他的睡眠也一直很稀少。他依然是家宅里的警卫兵,他会一边看书一边等待玛格达莱娜和管家都睡着,然后下楼走到自己的工坊,从冰盒里取出兽皮,开始复原兽体的工作。从某种层面上看,他势必推断出一个结论:如果死神已经在这栋屋里了,必将被他所做的事吸引,对复原生命的魔法大感兴趣,或许,眼看着支离破碎的兽皮重新围拢成崭新的肩头、崭新的侧腹、崭新的颈项,死神也会有困惑。如果他能把死神留在这里,占据它的注意力,让它寸步难离,和他分享这个地窖并思索复活的问题,那么,死神就不会在这个家里游荡了。起初,他从垃圾堆里捡出害兽害鸟,把惨死在车轮下的野猫捡回来,接着是他在后花园里用简陋的盒子装诱饵捕到的松鼠。玛格达莱娜的翠鸟死掉后,他把自己做的标本拿给波格丹先生看,终于赢得大师的首肯,他可以带些狐狸、獾、松貂之类的小活儿回家做。他从没承认完工的成品带给他怎样的满足感,没有对自己说,也没有对那个安静而空荡荡的房间说过。

就这样,他做了很多年的标本,甚至在病魔夺去玛格达莱娜的生命后也没有停。那次发病是在意料之中的,发生在一个灿烂的三月午后,公园里,他刚刚松开她的手去系自己的鞋带,她就抽搐起来,跌倒的时候撞到了头,之后在医院里躺了很久,悄无声息地死去了,没有醒来片刻,没有再和他说过一句话。从那以后,他的世界逐片崩塌─先是帝国瓦解,连绵不断的争战让他的父亲破产,在许多横跨尼罗河上的桥梁里,他的父亲挑中一座桥上吊,死在了埃及。达里萨孑然一身,身无分文,再无重任可负,他搬到波格丹先生的地下室,继续当学徒,钻研死亡的生意。他对自己说:这好歹是我熟悉的事情,我知道该怎么做。镜厅,他去得更勤了,只求精进自己的手艺,到最后,他终于得到允许,润色帕夏藏品中的大野猪,再后来,这座野猪标本被安置在将军的办公室里,尽管达里萨本人对此一无所知。他制定了目标:要么自立门户,要么等大师退休后接管波格丹先生的生意。谁料想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了,一连数年面临贫困,不管他的手艺如何,富人们或是逃、或是死、或是倾家荡产,还有人改名换姓、投奔他国,可能有的生意也随着他们的金库和钱包消失了。

二十岁那年,达里萨安葬了波格丹先生,忠诚可嘉地将老先生的遗产分送给法定继承人和私生子女,几乎什么钱都没留下,他只求他们把地下室留给他。达里萨开始到处乞讨工作。他发现自己竟然可以为一直憎恶的酒馆老板打杂,那家伙脸色蜡黄,长得疙疙瘩瘩的,是个名叫卡兰的老吉卜赛人,死活要用旧货币付他工钱。小酒馆不过是一间简陋的小屋,坐都坐不了几个人,老主顾们会自动坐到广场上去吃喝,卡兰用纸箱和可以拖动的板条箱划出地界,把黄油搅拌器、破泡菜桶翻过来用,不管什么破烂儿他都能凑合着用作餐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