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露 1.慈雨(第2/4页)

母亲还有些放心不下,但脸上的表情比刚才舒展了许多。我想看来没有问题了。

深夜独自待在厨房里,会让人的思绪永远闭塞。在厨房里,时间不能待得太久,也不能将母亲和妻子封闭在厨房里,那里是掌管家庭的重要场所,大开杀戒的地方,同时也出产美味佳肴和酗酒的家庭主妇。

我最近才深切感受到,人是那么一个肉球,看上去很结实,其实非常脆弱,被什么东西稍稍扎一下或者碰一下,就轻而易举地被毁了。

脆弱得好比是一个鲜鸡蛋,今天还安然无事地发挥着它的功能,营造着生活。我认识的人,我热爱的人,大家直到今天都还操持着各种能轻易毁灭自己的工具,却安然无恙地结束一天的生活。这真是一种奇迹呀……

头脑里一旦浮现出这样的想法,便思绪联翩,怎么也无法止住。

直至今日,每次有熟人去世的时候,每次看见周围的人悲痛欲绝的时候,我心里就会暗暗地想:这世上真会有如此残酷的事情吗?同时我又会觉得:现在还活着,这真是一种奇迹,相比之下,死亡是无可奈何的事。于是,我便会有一种眼看就要窒息的感觉。

宇宙啦,熟人啦,熟人的父母,还有他们爱着的熟人。无数的命运中有着无数的生与死。令人毛骨悚然的数值。我在这里凝视着永无止境地接近永恒的种种命运。

我坐在厨房里,头脑一片混乱。

那天,初秋时节的九月二十三日。朋友之间称之为我“坠下石阶的日子”。

我匆匆地赶去打工。想抄近道,便沿着后街那个陡峭的石阶奔跑下去。我平时很少走那条路。那段石阶因为陡直而闻名,又宽又长,地处一所中学的背后,因为危险,下雪天时还被禁止通行。

傍晚,天已经全黑了,四周沉淀着浓浓的暮色。我留意着昏暗的街灯灯光和悬挂在天空的金黄色的残月,不料脚底下踩空,我摔了下去,脑袋狠狠地撞了一下。

我昏迷过去,被抬进了医院。

刚醒来时,我还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脑袋疼痛难忍,像被牵拉着似的。我伸手去摸,头部绑着包扎带,于是石阶上的情景、摔倒时的疼痛和惊吓,在我的脑海里苏醒过来。

有一位漂亮的中年女性站在我的面前。

“朔美。”

中年女性喊我。她的年龄已经不小,何况又是到这样的地方来陪我,所以我猜想大概是我的母亲。

这是我惟一的感觉。我认识她,但不知道她是谁,我的头脑一片空白,怎么也想不起与此有关的信息。她之所以在这里,是因为她是我的母亲,或是与我非常亲近的人……这个人很像我吗?我即使这么想,也无法回想起自己的面容。

如果因为她是我的亲人所以才在这里的话,我不能让她伤心。

我正这么想着,感到不知所措的时候,一个记忆忽然闪现在我的脑海里。

是母亲在家里哭泣时的记忆(我努力回想着我的家在哪里,是哪个角落里的什么样的建筑物)。记忆如一泓透明的湖水,有关眼泪的记忆,电影的回顾场面,像过滤器一样从记忆的水面浮现出来。祖父死的时候的确是那样的,人的眼泪真的会源源不断地涌出来,打湿我的面颊,滚落在地上……

然后,我想到了妹妹。

妹妹的名字,我已经想不起来了,但一个非常可爱的孩子的形象,和“妹妹”这个概念一起浮现在我的头脑里,所以我认定这个孩子是我自己想象出来的妹妹。然而那的确是真由的身影,是妹妹在整理父亲遗物时的背影。

我在独自生活的时候,因为恋爱失败,在打电话时忍不住哭了。当时,母亲惊讶地喊道:“不得了了!朔美哭了!”

因为我是一个不大爱哭的孩子。

对了,看来没错啊,她真是我的母亲?……我不能伤害她。

我告诫着自己不能伤害她,脑海里惟有这样的想法。这一念头昏昏沉沉地像咒语一样折磨着我疼痛的大脑。

她以为我还没有从麻醉中清醒过来,见我安然无恙地睁开了眼睛,她那眼圈已黑的柔润的瞳子里便充满了欢欣的水分。

……我明白了。因为她如此为我操心,我才总算捡了一条命。我想起了另一位我不太熟悉的“朔美”这个人的人生。然而,我醒悟到这里也只是在今天才想起来,以后只能是走一步算一步。

“妈妈。”我喊道。

母亲缓缓地点点头。她喜不自禁地、由衷地点着头,像出嫁的新娘一般灿烂地笑了。我如今只是说了一个人们在降临到这个世界上以后最先知道的、也是这人世间最感温馨的单词,却总觉得像是骗婚的小流氓一样,心里感到虚怯。我的头部很痛,痛得就好像“母亲”这个概念经过极度浓缩变成浓汁渗透到我的脑汁里一样。但同时,“妈妈”这个词的发音,在我的左胸下部微微形成了一个发烫的热团。这是什么呢?

我睁眼望去,看得见明亮的病房和窗外耀眼的天空,就像我的记忆一样空空荡荡的,一片透彻的湛蓝。

记忆渐渐苏醒过来,就像用明矾水在烤墨纸上涂抹出来的字画,用火一烤便慢慢显现出来一样。好比在以前的我和现在的我之间隔着一层透明的玻璃,玻璃上就像手表玻璃罩蒙上了水汽一样沾着水珠。尽管并无大碍,尽管我没有在乎。

翌日,我白天打工,傍晚下班回到家,兴冲冲地敲响弟弟的房门。家里竟然发生了这么有趣的事,我只能去拜访他。

“请进。”传来由男的声音。我打开房门走进屋里,弟弟正躬着腰趴在写字桌上。我凑上前去一看,弟弟正用细笔在B5大小的稿纸上奋力地写着。

“听说你想当作家?”我问。

“嗯。”弟弟心不在焉地答道。

“感觉就像赤川次郎那样?”我问。我知道不久以前弟弟还在拼命地读着推理小说家赤川次郎的书。

“不,要像芥川龙之介那样。”他说,眼中流露出执著的目光。我觉得他是被什么迷上了,感觉和我一样,内心悄悄地潜伏着以前未曾有过的崭新的冲动。

“像真由的那个阿龙那样不行吗?他也是纯文学作家呀。”我说。我是指妹妹活着时与她同居的龙一郎,要说作家,我们只认识他一个人。

“是啊,我很崇拜他,他才是真正的作家!”

提起龙一郎,我忽然想起那些抽象性的难以理解的作品。

“那些作品,你看得懂它的意思吗?”我问。

“不太懂,但全神贯注地阅读就会产生一种很美好的感觉。可以说,整本书里都散发着幸福的气息吧?”

“呃?”我从来没有这么想过。我只感觉到文体晦涩,简直不知道作家在追求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