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露 2.幽灵日(第2/3页)

即使是同样一个街角,她看在眼里的感觉也一定与我这个显得轻佻的人不一样吧。

“最近没有看到她啊。”

“干子,你不知道,这位大姐以前是附近一带公认的美人呢。”

“准是哪里出了什么差错。”

“人生真是叵测。”

仔细回想起来,在我小时候,我头脑中典型的“邻家漂亮的大姐姐”就像漫画书里的田螺姑娘那样,自然就是宫本。在我的脑海里还有另一个图像,就是以前经常看到宫本和她父亲挽着手臂一起走路的身影。我的父亲已经去世,但当时我还是一个小孩,心里悄悄地想,如果我长到像宫本那么大,父亲会和我一起出去吗?

我想起当时我一边这么想着,一边还抬起头来望着父亲的下巴。那时我还不知道这样的向往会那么快就从这世上消失,就像宫本也不知道今天会发生这种事一样。

真是不可思议。

“在下雨的日子里,你会不会有一种孩提时的感觉?”干子冷不防改变了话题。

“啊,我知道那种感觉。”

她的问话与我的内心不谋而合,我不住地点头。在还是孩子的时候,大概有一段时期并不讨厌下雨。那个时候,觉得下雨非常新鲜,总是以喜悦的心情注视着这个与平时截然不同的世界。

“会感到很怀恋吧。”干子说道。

而且,“怀恋”这个词本身就含有令人陶醉的情愫。

“呃?你是朔美?给人的感觉完全变了呀!”

“真的?”

“不仔细看,都快认不出来了!”

“我还以为是新郎那边的亲戚呢。”

金碧辉煌的婚宴会场里,花团锦簇涂脂抹粉的女人们都赞不绝口,我的感觉也变得怪怪的。

就好像天界的仙女们都对我羡慕得不能自已一样。

“变化真的有那么大吗?”我很惊讶。于是大家都显出一副同样的表情不住地点头。

“你们是说我变得漂亮了吧?”我开玩笑道。

“不是这个意思啊。”大家又异口同声地说道。

于是,我闷闷不乐起来。

“是感觉变了呀!”

“是吗!”我没有再说话。

我打量着圆桌旁那些老朋友神采飞扬充满希望的表情。美丽和年轻只有在那样的地方才显示出它的未来。那些人举止优雅、超然物外,显得很陌生,但如果熟知她们平素落拓不羁大大咧咧的模样,又觉得比任何人都亲近。

新娘已经入席,神情显得非常乖巧。新郎注视着自己的手,也是一副相当老实的样子。我非常了解他们两个人,知道太多并非一本正经的一面,所以感觉很奇怪。他们就好像那些在旅游胜地拍摄的纪念照片一样,只有脑袋出现在画面上。

但是,我还是觉得很了不起,她身上的婚纱是手工制作的呢。

多半是带着愤恨的表情,坐在那张小桌边缝制的。

想到这里,我今天才第一次突然被感动了。

在第一次干杯之前,会场里一片肃静,因为正在宣读冗长的致词。肚子饿得快要叫起来,穿在身上的衣服又显得非常拘谨,我感到兴味索然。正在走神时,我忽然好像要想起什么。

是什么呢?我凝神思索着。

是当时无聊得简直怀疑自己会死去、以后回想起来又喜欢得要发疯的记忆。

我马上就想起来了。是和今天在这里参加婚礼的人同窗共读的时候,上课打瞌睡的事。

伯父正在宣读那令人乏味的致词。他的致词和窃窃私语声,以及这些声音在高高的天花板底下回响的下午上课时的情景,同时在我脑海里反复闪现。

在阳光明媚的教室里熟睡着,猛然睁开眼睛,骤然间会不知道自己身置何处,然后才发现老师仍在继续讲课,老师讲课时的音量就和刚才从脑海里渐渐消失的音量完全一样。除此之外,没有一丁点儿声响,就好像事先集体商定要体验这无声的场景似的,只能感觉到干燥的木头气味、灿烂四射的阳光和窗外的绿色。学校里的同学,相处和睦的同龄挚友,下课时猛然颤动的空气。笔套上反射出来的阳光在天花板上跃动着,大家期待着十分钟后响起的铃声。

这样的奇迹是大家共享的,一旦离开学校,就一辈子再也不可能有了。在这个空间里,就像微微散发的清香一样,包含着所有那样的信息。那样的感觉。渗透在内心里的光的记忆。

不久开始用餐,混着喝香槟、啤酒、红葡萄酒,我完全醉了。新娘穿着礼服,在客人间不停地穿梭往来,我只是呆呆地望着屡次在我眼前的地板上拖曳过去的婚纱下摆。婚纱非常漂亮,无数的珠片闪着光芒,还有细腻的刺绣。

新娘的父亲一副微妙的表情。

那副面容既不像是哭,也不是阴沉,而是凝视着远方。

这时,宫本的影子又掠过我的心头,其实我与她并不熟悉。

我已经没有父亲了。

如果父亲还活着,对我从石阶上摔下来的事、真由夭折的事,他会怎么想,会作出一副什么样的表情?

我冥思苦索,但依然一无所知,于是我没有再去想它。

只有死者那和善的面影,在我的心里荡漾开来。

但是,那不是本人的面影。虽说是以前的事,却更加遥远了。极其遥远,遥远得已经快要看不见了。我挥动着手,笑着,然而却看不分明。

我回到家里,睡了片刻。

醒来时,雨已停,天已黑,昏暗的房间里有些凄凉。

这样的时候,我的心情总会变得怪怪的。不知不觉已是黑夜。我觉得自己做了一个梦,在梦中对什么人讲过什么,却都忘了。

我躺了很久,好像被浪尖打到岸上的鱼一样,直挺挺地躺着望着窗户。接着,我起床打开房门,不料撞上了弟弟。

“今天晚上是吃纯子大妈做的拌饭,大家先吃了。”弟弟说。

“最近小说写得怎么样了,还在写吗?”

“现在我在写日记。”弟弟说。

“今天的主题是什么?”我问。

“今天我一直在回忆以前的事。”

“是很小的时候的事情?”

“嗯。我在回忆父亲,还有阿朔姐头部撞伤以前的事。”

“你怎么又想起这些事了?”我感到很惊讶。

“可能是因为下雨吧。”弟弟说。

“你虽然还是个孩子,却很善感啊。”我笑了,“你的主题和我今天的完全一样啊。”

弟弟有些害羞,却很高兴。

“不过,脑袋受伤以前的我和现在的我,你喜欢哪一个?”

我知道向孩子提出这样的问题不会有答案,但我却是真心的。我觉得“答案”能够格外轻易地得到。我并非要得到弟弟的答案,而是要通过弟弟得到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