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露 2.幽灵日(第3/3页)

“那时我还很小,没记住。”弟弟回答得很干脆,我颇感失望。

“说的也是。”我说。

“我一直和现在的阿朔姐在一起。”弟弟说。

是啊,果然如此。

我觉得我们的思路是同步的。

信息像电波一样以某种形式通过我的睡眠,从某一个地方闯进他的头脑里,急不可待地将这孩子幼稚的思考当作工具使用。也许我和弟弟,还有那些陌生的人,以及宫本,全都连在一起,不是在同一个房间里,而是在雨中,在一个睡眠的宇宙里往来穿梭着。

“我明白了,我应该把由男看作大人了,下次我们一起去夏特喝茶吧。”

“太棒了!”弟弟喜不自禁。

我说“走吧”,便走下楼去。

作息时间没了规律,所以感觉有些奇怪。早晨应该是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却惟独清晨厨房里的场面会使我的头脑变得异常清醒。婚礼是一个喜庆的场合,所以思绪才有些走神。

总之,早晨是纯子在厨房里。感觉和干子在时一样。

“哎,现在就起床了?”她亲切地问。

“我是来吃拌饭的。”我说。

“还剩很多呢。”纯子说。

“妈妈呢?”

“去约会了呀!”

“是吗?”

我点点头。纯子开始为我准备饭。我漫不经心地从电视机下面的书架里取出影集。

在记忆最混乱的时候,我常常深夜来这里,独自在厨房里翻看影集。

越是翻看那些影集,怀念和焦急的情绪越是忽近忽远地变成焦躁向我袭来。我心想,这样的感觉,就像是拜访前世的故乡。

长着我的面容的另一个我,笑得比我自己更像我,或者是已经去世的妹妹拉着我的裙子下摆:就是那样的感觉。

我感到惆怅,简直就像有个无形的世界在现世间遥不可及的地方悄悄地喘息着。

前不久,我还用那样的目光注视着这本影集。然而,今天夜里有些不同。

我在寻找我的父亲。

我和真由的父亲因脑溢血猝然倒下,他昏迷以后就没有醒来,在我的眼前咽气了。这是一种习以为常的生离死别,尽管这样的说法有些离奇。总之,父亲非常忙碌,而且充满爱心,在感觉上是一个离“后悔”这个词最远的人。父亲留在我脑海里的,只有好的印象。

我望着在公园的沙池里做游戏的父亲和我,回想起那天空气里潮湿的气味。我还看到了父亲和母亲,以及我和真由一起在阳光明媚的沙滩上玩耍的照片。

已经属于过去的往事一切都没有变,然而在那些往事里弥漫着的空间的色彩,却栩栩如生地向我逼来。

我想起今天夜里也许以和我同样的心情在翻阅着影集的宫本。往事留下清晰的痕迹,“现在”沾满往事的痕迹在半空中飘浮着。在这一点上,我也与她很相似。

照片上留有父亲的笔迹。

还有真由的涂鸦。

这些,全都是幽灵。

此时此刻,我在这里注视着它们。

“好了,快来。”纯子将热腾腾的拌饭和酱汤放在我的面前,于是我合上了影集。

“真香啊。”我赞叹道。

纯子笑了:“做拌饭我是最拿手的呀。”

纯子因为婚外情而失去了家庭。她和丈夫的朋友陷入了恋情,那段恋情结束的时候,纯子离婚了。她有一个女儿,现在住在丈夫家里。据说,她朝思暮想的,就是有朝一日将女儿领来一起生活。

“你在看影集?”纯子问。

“是啊,今天不知为什么又想起了父亲。”

“是啊。”纯子点点头,“影集只会勾起人的悲伤吧。他们去世时都还年轻。”

“是啊。”我说道。

“我和你的母亲她们,读女子高中时留下很多照片呢,半夜里偷偷地溜到外面喝酒时的照片,还有修学旅行时睡着的照片。我想起现在就感到不可思议,我怎么会这副模样在这里?有时会忽然感到很惊讶,我不是指离开家这一类的事情。你母亲一旦用以前那副清纯的表情露出笑脸,我心里就会咯噔一下,不得不感觉到岁月的沉重。”

“我觉得我能理解你。”我说道。

简直就像旗帜在风中呼啦呼啦地飘扬着一样,过去与未来在母亲的面容里套叠在一起,有时相互掺杂着让人分不出过去与未来。

——嘿,你瞧,我还在这里呢!——

这日子过得很奇怪。

我只要一睡着,往事就会在我头脑里窥现。

也许是因为这街上有人死了,空间有些倾斜的缘故吧。

也许不是。

今天晚上,全世界又会有多少人死去,多少人在哭泣。

到了深夜,我依然毫无睡意。我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因为傍晚已经睡过了。

心想去买一本书回来看看吧,便起床走出家门。

这时是凌晨两点。附近有一家书店会开到三点钟。书店里有一半是出租录像带的。

我买了几本杂志和新出的书,便离开了书店。

外面弥漫着隆冬的气息。

冷空气里混杂着寒意,预示着真正的寒冷即将来临。这种寒意渗透到我的体内。枯萎的树木在昏暗的天空下衬映出骨架似的剪影,渐渐缺损的月亮在遥远的天际发出明亮的光。

我哼着歌在小巷里走着。有个人迎面走来。我漫不经心地正要擦肩而过,却不由猛然停住了脚步。

是宫本的母亲。

她那理所当然地特别沉重的表情在路灯的照射下显露出来的时候,我不知为什么突然觉得避之不及。我不知道这样的时候该怎样做才能表现出我的“诚意”之类的情感。

结果,我像平时那样,然而却以与平时截然不同的复杂的情感招呼道:“您早。”

宫本的母亲已经年迈,她静静地鞠了一躬,习惯性地作出一张微笑的脸,与宫本一模一样。

这让我想起真由去世时母亲的模样。同样的苦涩。

我们没有交谈就分别走开了。

我转过身去,久久地望着宫本的母亲用同样的速度在黑暗里平静地、平静地走去。平静得就好像根本没有察觉和我擦肩而过。我不知道在这个时候她会去哪里。难道是因为家里徘徊着往事的幽灵,她为了换口气才从家里逃出来的?

“今天是从谈论宫本开始,又以宫本结束的。”

我在月亮、街灯、黑暗、穿过小巷的猫、住宅区的黑影中,忽然产生这样的感慨,虽然很不礼貌,但的确是这样的。

我觉得,事情就是这样被封进记忆的数据库里永久保存的。


[1]日本的传奇性乐团,是“日文摇滚乐运动”的先锋之一。乐团前身为1972年组建的蜜蜂派乐团,1975年正式改组成Moon Riders乐团,日本摇滚乐界重量级人物铃木庆一身兼主唱、键盘和吉他等职务,他为北野武的《座头市》制作的电影音乐荣获2004年日本奥斯卡电影奖音乐奖项的肯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