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露 9.秘诀种种

已经很久没有和母亲一起逛百货商店了。

母亲购物时非常爽快,像个男人。有目的地来百货商店,绝不迷惑。看见中意的东西就毫不犹豫地买下,如果不是干干脆脆买下的,她连碰也不会碰。

不管什么时候,她想要的东西事先都已经盘算好,总是有限的几件,我甚至怀疑她的视野是否会受到限制。看着感觉很爽快,即使省略什么也无关紧要,我不太清楚这个省略的“什么”是怎么回事,一般是作为一个人来说无法抵御的高昂或低落,诸如无端苦闷的难眠之夜,无可挽回的恼怒,为了爱情的恶作剧,嫉妒引起的心痛,眼看就要崩溃的求索精神,就是那样的东西。

母亲的身上显然有着某种过剩的东西,我却常常弄不清母亲是怎样排遣那些情感的,但又觉得自己能够理解她。她决不会借购物或无理的感情爆发来排遣那些情感。那么,到底是什么?

大概就是“睿智”。

即使事情进展得不顺利,她也会昂首挺胸,睁大眼睛,散发出进展顺利的气氛,同时游刃有余地硬要实施自己的主张。我好几次见识过她那卓越的手段和坚强的意志力。

我学不会她那样的本事。

每次来到百货商店的时候,我只能是两者之一,或是什么东西都想要,或是什么东西都不想要,却依然频频打量陈列着的商品。商店里的商品是一道美丽的风景。

今天母亲突然邀请我陪她一起去百货商店,我本来什么东西都不想要,但我帮她拿东西的话,母亲答应为我买一件外套算作答谢,于是我就跟着去了。母亲从来不会将她的兴趣爱好强加给我,也绝不吝啬,这样的时候,母亲是最快活的。

临回家时,我们去喝茶。母亲一边喝着茶,一边提起那件事。

“怎么样?你去了一趟高知。”

“没什么,只是让脑袋休息一下。”我说道。

“从高知回来以后,由男突然又开始上学了。我还在寻思他的心情到底发生了什么样的变化呢。”母亲微笑着看我。

她用那双大眼睛坦荡地直视着我,由于她的目光过于率直,在那样的目光注视下,心灵很难再封闭起来。无论怎样发牢骚,或是最感悲伤的时候,惟独她那种透彻的目光不会改变。

真由是不是也长着这样的眼睛?

这样一想,说实话现在有一个记忆虽然还不甚清晰,但我可以模模糊糊地回想起真由。真由在笑的时候,总是有一双和母亲同样透明的眼睛。

想必我也是常常用这样一种冒失的眼神注视着别人,而且硬逼着别人放松情绪变得坦诚。那种眼神也许能够唤起别人混杂着困惑与爱情的莫可名状的怀念之情。

正如我现在的心情。

“他也许真的需要一个父亲。”我说。

“为什么?”母亲问。

下午的百货商店与平时没有什么两样,能够眺望到窗外的咖啡厅空空荡荡的。我喝着又热又醇的中国茶,母亲喝着意大利咖啡。映现在眼帘里的一切都闪烁着初夏的光辉,分外刺眼。人们裸露的臂膀,在空中摇曳着的树木的绿色,在树叶尖跳跃着的阳光,空气的气息,一切都不再静止。

“那孩子好像非常喜欢龙一郎。他是听了龙一郎的话才决定去学校的。”我说,“我们很难做到像龙一郎那样去激励他,我们四个女人是把他当玩具一样养大的。”

“这……不是的。龙一郎因为是外人,所以能做到这样。”母亲断然说道,“而且,外人不管怎样总能和颜悦色地对待他,别人看不到他撒娇发脾气的地方,龙一郎就是那样的。再说他实际上不可能照顾他,保持现在这样的距离是最恰当不过了。如果分开一段距离的话,就能成为精神上的支柱或英雄。但是无论多么了不起的男人,如果作为父亲生活在一起,由男就会吹毛求疵,瞧不起人家的,这孩子现在就是这样的感觉。”

“说的也是。”我说。

“不是吗?”母亲笑着,点起了一支香烟。

“那么没有问题了吧。”我说,“玩得很快乐,大海也很漂亮。”

“依我看,你们两个人合伙努力,好不容易才振作起来,有着一份恰到好处的感觉。”母亲说道。

“我和由男?”我问。

“是啊。”母亲笑了。

“你把我当小学生看?”

“不不,我不是那个意思。你们两人有的地方太要强了吧。真由有的地方也是那样,但又有着许多极其普通的地方,所以如果和其他人在一起就死不了,偏偏遇上阿龙,所以正好发挥她的要强部分,勉强与阿龙交往。我并不是责怪阿龙,只是这么想着。宁可说,阿龙反而很适合你,我有这样的感觉。因为你对自己与生俱来的东西格外不在乎。”

“我能够听懂你的话。”我说。

“由男需要的是力量和爱。”母亲说。

“爱?”

上次纯子也说过类似的话。

“你太爱钻牛角尖,顾虑得太多。东闯西闯只会错失机会,浪费活力。你只要稳稳地坐在那里,散发出独占鳌头的美丽的光辉就行。所谓的爱,不是靠甜蜜的语言,也不是靠理想,而是那种带着野味的感觉。”

“你指的是令那些女权主义者生气的意思?”我说。

母亲不善解说,不善措辞,说话时常常使用这种只有自己能够理解的词语。

“不是的,你还没有完全听懂!”母亲说,“我是说,人要能够为自己或他人设身处地地做一些事。这就是爱。不是吗?能相信到什么程度,不是吗?但是,做起来要比思考或者交谈费力得多。需要花费多大的精力,这不是更让人操心吗?”

“那么,你是说,爱,是表示某种状态的符号?”我问。

“你说得真好啊。”母亲笑了。

那时,我才感觉到自己接触到了她的心意。

“看着你们姐弟俩的模样,我总觉得你们的心思不够集中,常常会停滞不前,无意中会停下脚步。明明不用思前顾后的,只要闯过去就可以了。”母亲继续说着。

“妈妈,这些话你也应该对由男说说呀。”我说。

“要是揭穿了,不就显得很肤浅了吗?”母亲问。

“不会啊。他不是希望能得到母亲的指点吗?”我说,“原来妈妈也有当妈妈的想法啊。”

“就是嘛,我看上去好像什么都不想吗?”妈妈得意地笑了。

母亲迅速地付诸行动。

那天,吃晚饭的时候,弟弟回来了。母亲、我、纯子,我们都在吃饭。弟弟背着一个黑色的背包,穿着短裤。看这模样,简直像是一个真正的小学生。而且有一些生龙活虎的样子,显得很精神,看在眼里就能让人不由地兴高采烈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