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露 10.死了一半

云海难辨,眺望着窗外如白昼一般耀眼的大海,心情会变得很奇妙。如果有人对我说,最近的一切都是梦,我马上就能领会。这么一想,以前经历过的任何时候发生的任何事情,全都像梦境一般遥远而飘渺。

总之,事情在不知不觉中进展着,现在我已经乘坐在飞往塞班岛的飞机里。我们狠狠心订了头等舱,所以拥有宽敞得惊人的空间。早晨起得早,头脑还有些昏昏沉沉的,我一边看书一边用耳机放大音量听着音乐用于醒脑。如果在睡着时到达塞班岛会很没有意思的,所以我努力不让自己睡着。书是些在我看来与高档西装袖扣和劳斯莱斯相同档次的伟人传记,是我像个孩子如获至宝般收集来的。趣味盎然,有些伤感。

一切都和“现在”的感觉非常吻合。

但是,我在机舱内喝着送来的啤酒,有些醉了,因此无论我怎么讲,都无法将我现在带有醉意的极其神秘的放松感解释清楚。

龙一郎坐在我的旁边。

他倒在靠背上已经睡着了。

长着一副像我弟弟那样的眼睫毛。

心爱的人睡着的面容好像全都一样,有着一种痴呆而寂寞的感觉。他们留下森林里睡美人的影子,在没有我参与的世界里彷徨。

在后面的座位上,有一位新的朋友。

名字叫古清,是一起去塞班岛的。

古清是个很古怪的人。在我以前的生活中,无论在电视里还是在书本中,我都没有遇见过这样的人。

两个星期以前,龙一郎打电话到我打工的名叫贝里兹的店里。

“在塞班岛照料过我的人到东京来了。今天晚上,我带他到你那里去呀。”

我嘴上说“好啊”,心里却感到很厌烦。最近我常常不去上班,何况说起要去塞班岛的事,老板已经对我怪冷淡的了。现在我听说古清定居在塞班岛,在当地经营三明治快餐店和专门租借潜水用品的商店,就已经有偏见了,心想一定是个长得黑黑的、喜欢潜水又喜欢带着一伙人喝酒的家伙吧。真是讨厌……不过,潜潜水也不错……我思绪联翩。我是第一次去塞班岛,而且是和龙一郎一起去,所以很高兴,不管周围人说我什么,不管酒吧会准我多少假,我依然感到异常兴奋。

我想入非非地沉浸在那样的恋情里。

“我要到塞班岛去一段时间。”我对母亲说,“家里要不要紧?”

“没问题啊,而且塞班岛那样的地方又不是很近。”母亲笑了,“你和谁一起去?”

“龙一郎。”我说。

“你瞧你瞧,呵呵……”母亲笑了,“别自杀哦。”

我还告诉了弟弟。

“我和阿龙哥一起去塞班岛,你也来?”

“嗯,我是很想去,但……”弟弟想了很长时间,说,“我还想拼搏一下。”

“你如果想离家出走的话,就给我打电话,我随时都可以来接你。”

“我不会打国际长途啊。”

“我教你,只要用日语就可以了。”

我把打电话的方法写在纸上,仔细地告诉他。

“阿朔姐,你是真的爱上他了吗?不会是顺其自然吧?”弟弟冷不防说道。

“嗯……为什么?”

“母亲一谈恋爱就每天出去,阿朔姐好像总是待在家里的。”

“噢,也许吧。”我说。

“这是命运吗?”

“不能算是命运之恋,但……也许是命中注定非卷进去不可的感觉。”

“是啊!我想说的就是这个。”弟弟高兴地嚷道。

我不知道这是弟弟的嫉妒,还是预言家的说法。

没错,这段恋情散发着一道特别耀眼的白光(就像那天的飞碟一样)。为了投身于另一种命运里,两人不得不携手起来。我有这样一种感觉。

以后的事暂且不管,总之眼下如果不携手一起飞翔,就会与这种瞬息万变的人生失之交臂。

就好像发明大赛上常见的那种拙劣的自动开门机一样,从手上滚落的保龄球把铁桶打了个底朝天,水流出来启动水车……经过各道关口,门打开了。

就好比大风刮来,桶匠会赚钱一样。

就好比靠着稻秸能成富翁一样。

诸如此类的东西。

人与人联结在一起是无力的。然而,尽管无力却无所不能。

和某种力量一边抗衡一边跳跃着。即使失手也不至于死,然而身体里面某种东西却在不断地闪着光指示你,说“不对”、“就现在”、“不是那边”。这样的指示压也压不住,只好继续跳跃。

那天夜里,龙一郎把古清带来我打工的店里。不料,大出我的意料,我原来还幼稚地以为他“准是住在塞班岛上,皮肤漆黑,性情开朗的类型”。

不要说他漆黑,简直是没有色素,透明的棕色眼眸和头发。白化病人。

“呀!”我心里暗暗吃惊。

“是古清君啊。古清,这位是朔美。”

初次见面,请多关照,他笑着说,一张和蔼的笑脸。无论多么透白,但那份豁达还是能让人感觉到南方的天空。

店里没有其他客人。

老板很久没有见到龙一郎,见龙一郎突然出现,高兴地和他交谈起来。

我陪着古清。在昏暗而柔和的灯光下,他像是一尊雕塑。

“我在塞班岛有妻子。”他冷不防冒出这么一句。

你瞧你瞧,那种事即使不说,我也绝不会引诱男友的朋友啊,我心里想。

“是吗?”我嘴上应道。

然而,他好像不是这个意思。

“我觉得她一定能和朔美成为好朋友的。”他笑了。

“是那里的本地人?”

“不是,是日本人。她的名字叫‘花娘’。”

“花娘?是吗!”

我为对方是第一次见面的人却讲出如此粗鲁的话来而感到吃惊。“花娘”,不就是供男人们发泄的下贱女人的意思吗?哪里的父母会给女儿起这样的名字?

“听到她的名字,大家都很吃惊。她的父母很不近情理。”古清好像在回答我的疑问,“我简单介绍一下她的身世。她母亲是一个酒精中毒的酒鬼,在生下她以后第三年跌死了,她父亲不是她的亲生父亲,她是她母亲和一个萍水相逢的男人生下的孩子。父亲感到很生气,大吵了一场,瞒着母亲去区政府给她申报了这个名字。”

“是吗?”

“而且,她父亲是个不务正业的无赖,在她母亲去世以后没有能力养育她,就把她送进了孤儿院。据说她在孤儿院里待到十六岁时,跟着男人来到了塞班岛。在塞班岛,‘花娘’这个词没有任何含义,所以她活得很快乐,索性真的当花娘,靠自己的原始本钱生活。”

“哦。”

他的脸上依然不失笑容,说得很清淡,显得很不可思议,就连他那嘶哑的嗓音都似乎很神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