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露 10.死了一半(第3/4页)

我与她握手,说:“你好,要麻烦你了。”

不料,她惊呼道:“呀!……”

“怎么了?”古清惊诧地问。

“真是稀奇,真是难得,这样的人没有想到除了你之外还有。”她对古清说道。

“什么事这么稀奇?”我问。

我当然会问。

“你这人已经死了一半啦。”她笑嘻嘻地说道。

我的脸勃然变色。

龙一郎流露出一副饶有兴趣的表情。

古清连连对我说“对不起”。

“这不是坏事啊。”她温和地为自己争辩。

我心想:是吗?这会是好事吗?

“因为有一次你死了一半,所以你剩下的功能就全都发挥了作用。是脱胎换骨了呀。练瑜伽的人要花一辈子才能修炼成功,这是很稀奇的事情啊。”她拼命地向我解释着。

古清开车送我们到投宿的旅馆。古清再三邀请我们住到他的家里,但因为住久了会很拘束,所以我们在他家附近订了一家比较便宜的旅馆,在离闹市区加拉潘北去不远的一个叫“苏苏卑”的地方。

南国的天空明晃晃的,暖暖的风儿摇撼着热带丛林。从机场出去的道路上除了一望无际的热带丛林,一无所有。

我茫然地眺望着,忽然发现自己处在身心两方面都非常古怪的状态里。

那正是开始蜕变的感觉。

胸口闷得难受,就连弥漫在四周的空气都凝重得像是有着滚动和起伏,景色显得有些扭曲,就好像隔着一层水壶烧开后喷发出来的水蒸气一样,天空、树木、地面都在摇晃。

我怀疑是晕车了。做了几次深呼吸,但依然没有改变。我仿佛觉得自己的肉体和精神的轮廓在变得越来越淡薄,然而随之而来的压迫感有说不出的沉重和黑暗。

一路上我感觉很纳闷,不知道怎么会这样。不久,汽车驶进苏苏卑的市区,那种感觉霍然消失。

因此,我很快就忘记了这件事。然而,那种感觉仅仅是我最初的体验。

苏苏卑的街道简单得就像是电影布景,建筑物不多,但景色却有着一种气势,汽车一驶过,白色的尘土就遮天盖地地飞扬起来,简直就像用来制造效果一样。

预订的旅馆今后有可能成为我们的据点。我们从旅馆门前驶过,先去古清家。古清家离我们借宿的旅馆有一分钟左右车程,临街,是幢平房,大门橘黄色,看来非常宽敞。

“后面就是店堂,我们去店里吧。”他说。

我们下了汽车。

“请往这边走。”花娘走进房子边上的小巷里。

“这家店面真好啊。”龙一郎这么感叹着时,我们已经穿出小巷,眼前豁然一片大海。

原来住房的背后面对着海滩,开了一家商店。

远远的地方是平稳、澄净、蓝色的海水,还有松散的白沙。

“我们回来了。”花娘对着柜台里面喊道。于是,从里面走出一个日本男人。

“回来了,快休息一下。”一看见我们,那个日本男人便招呼道。

这是一位皮肤黝黑、长着胡子、好像喜欢体育的青年。听到他的招呼声,我才总算第一次松一口气,觉得这才像个样子。

“弄点饮料来吧?你们请坐。”花娘让我们坐下来。

白色椅子和桌子、遮阳伞、蓝色的台布排列在海滩上,南国的阳光清楚地将这些东西分隔成光和影。

我和龙一郎坐在最靠近海边的桌子边。

另外还有一对客人,一对穿着漂亮游泳衣的美国老年夫妇,外表显得非常悠闲,优雅地吃着三明治。刚才那位青年从幽暗的柜台里面走出来,手上端着托盘,托盘里放着看似很甜的果汁。他一边和停好汽车的古清说着什么,一边走过来。

在阳光底下,色素浅淡的古清显得几乎透明了,但他的四肢却牢牢地扎根在塞班岛的大气之中,显得非常强健。

这里是他生活的地盘。我心里想。

裸露的臂膀被太阳火辣辣地灼烤着,风吹凉了额头的汗珠,喝下的果汁又令人冒汗。他们几个正在聊家常。

于是,对我来说,这里已经完全成为一种平常的生活,好像我从以前起就是住在这里的居民。

“对不起,我要和他去采购东西。”古清说,“你们慢慢聊。晚上一起去吃饭,我打电话给你们。”

“你走好啊。”我们三人向他挥手。

“你们看,那里就是你们借宿的那家旅馆的海滩酒吧。”花娘用手指给我们看。

看得见右边的海滩上排列着与这家店铺同样的桌椅,音乐声随着风儿吹来。

“离得很近啊。”

“在日本应该称为海滨之家吧。”龙一郎说道。

“是啊,这里有很多这样的设施。”花娘笑了,“出售小吃和啤酒,还有果汁。”

“这里的三明治特别香呢。”龙一郎对着我说,“白天这里很拥挤,挤得不得了。”

“我好想尝尝三明治啊。”我说。

这时,刚才的那种感觉又突然向我袭来,无可名状的压迫感,空气颤动着,感觉透不过气来。

蓝天,清新的海风,优雅的三明治快餐店,都在渐渐远去,连旅途中的期望和放松感也渐渐离我远去。

我的胸膛里只是塞满凄烈的苦痛,像是感冒,或是皮肤过敏,或是高山症,手上眼看拿不住东西了。

究竟是怎么回事?

难道和荣子有关?

我这么想着,又感到忧郁起来。我屏住呼吸,在自己的灵魂深处探寻着,确信与荣子没有关系。

这时,花娘不断地甩动她那一头漂亮的乌发。

她闭着眼睛甩动着,就像要甩去粘在头发上的水珠一样。在我的眼里,她的秀发甩动时产生的轨迹简直像慢镜头一样鲜明,勾勒出鞭子一样柔韧的线条。

不可思议的是,我的胸口变得舒畅起来。

那种难受的感觉消失以后,就像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我已经想不起来是怎样受到压迫的。我不知道花娘做了什么手脚,我注视着她。

“你怎么了?”龙一郎问。

“没什么,我只是感到脑袋有些沉。”

花娘笑了:“没什么大事,在这里是常有的事。”她望着我。

我点点头。

我的脑海里浮现出“幽灵”这个词。

在丛林里,在大海中,在海滩上,飘荡着无数以前死在这里的日本人的幽灵,有几万之多。这里就是一个这样的地方。

我心里暗暗思忖:难怪!这是情理之中的事。

在日本从来没有感觉过的事情,由于对方人数的变化也许就能够感觉到。而且自从弟弟有了那样的事情以后,我的直觉更加敏锐,敏感度越来越强。

所以我才变得这样?

或者,是因为她在场的缘故?因为她能对灵魂唱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