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露 11.死亡和硫磺(第2/3页)

“到了早晨,硫磺的气味消失了,房间里洒满了晨曦和平时那样的欢乐气氛。我还在睡觉,姐姐对我说,你昨天做噩梦吓醒了吧。我‘嗯’了一声,已经忘记了当时的感觉,惟独那句话我还记得,一个低沉的声音说:只有你一个人会留下。大家都精神十足地吵吵嚷嚷,父亲早已经出门,母亲在做家务,房间里充满着生机,一切都被搅得乱糟糟的。但是,只有硫磺味我不能忘记。那是死亡的气味。

“不久我才知道那预言意味着什么,在大家都长大独立以后……最初是父亲在海难事故中死去,一个弟弟在摩托车事故中丧身……姐姐在上班时发生触电事故死去,过了一段时间后,哥哥患病去世,两年前另一个弟弟在留学的国家患上艾滋病死了,现在只剩下我和母亲。母亲一直住在日本的精神病医院里。我的事情,她知道得不很清楚,也搞不清我和花娘结婚的事。每次带花娘去见她,她总是把花娘和我死去的姐姐搅在一起。在兄弟姐妹中,剩下的只是我一个人。因此,我讨厌硫磺,只去伊豆有盐水味的温泉,不去其他的温泉。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听到过预言的声音,却还是常常做梦,梦见小时候大家都在睡觉,听到睡着时的呼噜声,还听到鼾声和磨牙声,但大家都睡得很熟,一副幼时的睡容。我在梦中望着他们的睡容,禁不住心想,现在大家都在这里,但大家不是都已经死了吗?预言不是说过只有一个人会留下吗?不过,现在大家都在这里,不会有问题的,到了明天早晨,大家都会起床……一醒来,我就想哭。大家装进棺材里的场面,我都亲眼看见过。在梦中,兄弟姐妹们都沉稳地熟睡着,然而却已经不在人世。我越来越强烈地感觉到自己一片混沌,不知是怎么回事。而且,我是丢下母亲住在这里的。”

“这……”我正要说话,这时龙一郎插进话来。

“这不是丢下母亲不管,你用不着有罪恶感。”

龙一郎的话与我想要脱口而出的完全一样,只是出自龙一郎之口,这比我说更有效。

那样的时候,龙一郎说话显得很诚恳,很真挚。这是一种技巧,是用同情心包裹着诚挚和力量撞击对方。

“是啊,我在努力这么想。”

“你是战胜死亡幸存下来的,你还活着呀。只有你一个人逃离了软弱的遗传因子和容易死亡的命运,得以延续下来。你已经战胜了它们啊。”龙一郎说道。

花娘不住地点头。

“现在是顺利的时候,我最怕花娘死去。”古清说,“常常会害怕得睡不着。”

“你闻闻有没有硫磺味?”花娘捧起自己的长发送到古清的面前晃动着。

“我闻到洗发香波的香味和海潮味。”古清总算露出了笑容,我们松了一口气。

他的告白在黑暗的海滨跳跃着,像一个凄凉的梦沁入我的心里,让我感到非常难受。

“现在我的弟弟正在这附近,他还告诉我,”古清突然望着我说,“你有个妹妹死了?”

我点点头,丝毫也没有感到吃惊。可能是他已经忘记龙一郎曾经告诉过他了。何况在现代社会,失去整个大家庭的经历是非常罕见的。有过这种体验的人无论拥有什么样的能力,都不足为奇。以前人们离死亡更近,所以在一个小村子里,像古清那样的人也许不会少。

“还有,刚才在飞机里喊你的那个朋友,有点像你的妹妹。”

是谁?龙一郎问。我回答说是荣子。龙一郎会意,他说:这么说起来,眼睛有点相似。

罕见的是,在这漫不经心的一瞬间,我感觉到一种强烈的嫉妒:死去的妹妹是龙一郎的情人。但是,古清下面的一句话,把我的嫉妒吹得干干净净。

“那个人是叫爱子,还是嘉子?是叫那种名字的人。被女人用刀捅了。”

“什么?”

我吃惊地瞪大了眼睛。古清茫然地凝视着天空,好像在聆听什么人讲话。

“是妻子?……什么意思?是被别人的妻子用刀捅了。噢,是吗?是不伦之恋吧。”古清喃语道。

“死了吗?”我慌忙问。

我只能这么问。

“没有,还活着。”

我这才真正地松了一口气,因为在飞机上时,荣子是那么强有力地呼唤过我。

古清就像在解说电视机画面似的继续说道:“她正住在医院里。好像伤势并不严重,精神上受到的打击比身上的伤势严重得多。是靠着药力很强的药才睡着了,暂时不能行动。”

“那就好。”我说。

我只能相信,而且我觉得多半是真的,因为我有那样的感觉。

“是我弟弟告诉我的。”他微微地笑着。

这时,花娘插进话来。

“那个人真的是你弟弟吗?”花娘的口吻天真而冷漠。

“你这是什么意思呀!”古清有些恼火。

“如果是幽灵的话,我能够感觉到的,我也能够听懂,但现在我没有感觉到弟弟的动静啊,以前每次我都感觉到的。”花娘说。

“那么,你是说我在说谎吗?你是说我信口胡说?”古清拼命地想要用平静的声音说话,但依然掩饰不住怒气。

“不是呀,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指你说的那些话,是你自己感应到的。但是幽灵应该是更任性更独立的,不会那么温顺。一般来说,活着时让人讨厌或爱撒娇的人,死后会那么顺利地变成一个温顺的人吗?虽然一定会保佑着你,但性格决不可能变成圣贤的。”花娘淡淡地说道。

“你是说我弟弟不会在我身边?”古清哀伤地说。

我和龙一郎面面相觑,我们两人是同样的想法……不管哪一方说得有理,夫妻之间首先不要吵架。

“不,他一定在的。不过,传递给你信息的,是你自己的灵魂。我理解你希望是弟弟的心情,但你不能依赖他。那个时候,如果一个神秘的灵魂装作你弟弟的样子进来,你弟弟就会被赶走的呀。”花娘微微地笑着,“你应该坚强,因为你是一个人幸存下来的。”

古清已经喝醉,其实他想极力反驳,对花娘发火,他的表情就是那样的。他坚信不疑的事情被妻子当着别人的面否定了。但是,因为妻子的话讲得非常委婉,因为妻子在月光下显得非常白皙柔美,所以他没有作声。

我和龙一郎也默然。

酒吧里的喧闹,摇曳着的烛光,海浪的声音,全都回来了。

乐队的演奏人员正好一个跟着一个走回舞台,演奏声突然又拙劣地响起,震耳欲聋。

于是,坐在前面桌子边的那群当地人模样的中年男女,都一起回过头来望着这边开始起哄。

“花娘,花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