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露 11.死亡和硫磺(第3/3页)

“我知道会来的。”古清说,“只要有花娘在,就会起哄非让她唱一首歌不可。她是这一带的明星。”

“我去唱首歌就回来。”

花娘说着站起身来。她在桌椅之间大大方方地挪动着穿过去,走上舞台。人们大声喝彩,用掌声欢迎她,花娘嫣然微笑。

至此,在我的眼里,花娘就是我刚才不久前所认识的模样。我还满在不乎地想:嘿,一个人的音乐才能就是这样在当地人的追捧之下才自然地训练出来的。拙劣的乐队演奏的前奏部分怎么听都像是“兄弟情深”[2]。

花娘拿着话筒,无意地扫了龙一郎一眼,脸上流露出专注的神情,令我感到惊讶。也许会发生什么了不起的事……我正这么望着花娘时,歌声开始了。

她用柔婉而嘶哑的声音在伴奏下唱的歌,既不像普雷斯利的歌,也不像是尼古拉斯·凯奇的歌,完全是另外一种不同类型的歌。她用惊人的音量歌唱着,然而听着却像是从极其幽远的地方、像是梦中传来的铃声,她用极快的速度、用自己的色彩填埋着空间。像是用俚语在演唱,又一副很高贵的样子。甜美、哀伤,不可能重现,却又神情饱满,随时都唾手可得,触手可及。

坐在桌边的人们都默默地听着,有的情侣还跳起了舞。她编织出的什么,像波纹一样静静地扩展着,吞噬着一切,向海边延伸……

我正这么感觉着,浓烈得像蒸气一样的空气从我的背后,从大海那边猛然涌过来。我下意识地抓住龙一郎的手臂,龙一郎用力地点了点头,古清还是一副若无其事的表情。

那种凝重的空气一瞬间弥漫在我们之间,在视觉上形成了一层蒙眬的薄膜,于是在我的眼里,花娘好像处在美丽的喷水池后。喷水映出她的人影,摇曳着,潮湿,透明。她的声音也好像包含着水分,微微颤动着传入我的耳中。

我有限的感应能力能够感觉到的,只有这些。

这时歌声结束了。我痛惜不已,觉得歌声太短了,真希望再听下去。我正这么想着,那种凝重的空气顿时烟消云散,速度之快令人瞠目。

“刚才是怎么回事?是歌声的力量?”我问龙一郎。

“不是,是沉睡在海底的听众跑出来听了。”他说。

“真的?”

“我不知道……但是,空气在颤动吧。”

“嗯。”我点点头。但如果真是这样,我为什么没有像白天那样感到喘不过气来呢?

“我的看法稍有不同,不过这对夫妇会急于解释这种现象的。”龙一郎悄声说道,惟恐被古清听到。

音乐变成欢快的节奏,花娘一边跳着舞一边退下舞台。当地的一位大叔拥抱着她和她亲吻,她也吻了那位大叔,然后回到桌边。

“怎么样,我的歌?”花娘微笑着。

“我没有听懂唱什么,但感觉很好啊。”我说,“真想再听下去。”

除此之外,我无法用语言来表达自己心里的感受。那是一种原始的欲望。我心情很舒畅,真希望它永远留在那里。

“是啊,我也是。”龙一郎也笑了。

“我们走着回家吧。”花娘提议道。古清默默地站起身。因为他太沉寂,又紧绷着脸,所以我想他也许是哪里不舒服了。

花娘站起身想要回家,大家都转过身来朝着她鼓掌。我们跟在她的身后退场,账台也没有收我们的钱。

我们步行从建筑物的边上走过去,在酒吧背后的旅馆门前停下,转过身去想要和他们道别,不料发现古清夫妇在背后很远的地方站着。我只顾对龙一郎说能和他一起走回旅馆实在太好了,却没有发现他们两人没有跟在后面。

我们返身回去,看见古清正大声斥骂着。

“怎么和那个老色鬼缠上了,你这个淫妇!”

啊,怎么吵起来了!我感到很惊讶。

“没有纠缠呀,是喝醉了!我不检点又有什么办法,反正出身就是这样的。”

花娘也上火了。龙一郎望着他们毫无意义地分析着。

“他从刚才起就满脸不高兴了,不管有没有起因都会吵的。”

“是啊,他也许醉了吧。”我说。

两人把我们扔在一边,继续争吵着。

“丢脸的总是我。我是一个心胸狭窄的男人吧!”

“你没有喝醉时,连屁也不放。”

“你总是喜欢怎么做就怎么做的吧。”

……

“去劝劝他们吧。”我说。

“算了,我们走吧。明天他们就会和好如初的。”龙一郎说。

“他们两人好忙碌啊,不知道是灵魂高尚,还是普通的新婚夫妇。”我说。

我们走到拐角回头望去,两人还站在那里争吵。

“这就是他们有意思的地方。”

“你是第一次听到她唱歌?”

“不,以前在加拉潘的卡拉OK酒吧里听到过,果然唱得好极了,但大海边那些无形的听众汇集过来的模样,我是第一次看到。”

“那些听众是什么人?”

“我也不知道,不过,听古清说,她经常面朝大海开音乐会,不是唱给人类听的。那种扣人心弦的力量非常了不起,是人类无法相比的……”

“他非常爱他的妻子吧。”

“是啊是啊。”

“不过,那样的歌,我是第一次听到。”

那已经不是歌,而是更加完整的东西,与弟弟的所见所闻相似。她是把它提升到歌的层次来震撼人类。它包括了人们在人生某个地方的所见所感、某个地方的气息、眼泪、鲜活的手感、没有感触的懊悔、光明和上帝、地狱之火等一切感受,反正包罗万象,就连附近的大叔也能够理解她的那种神奇,所以才会引发夫妻吵架。

我们在那家小旅馆办完住宿手续,走进房间。那是一间非常宽敞的房间,设有小型的厨房和露台。从露台可以眺望街道,眺望到像电影院包厢似的街景。我们坐在红色的沙发上眺望着,从冰箱里取出啤酒来喝。我甚至产生了一种错觉,以为以前就一直居住在这里。

在龙一郎洗浴的时候,我向荣子家打了电话试试,没有人接。我洗完澡以后,感觉很疲惫。“今天累了吧。”我们相互关怀着对方,躺在一张双人床上,什么也没有做,只是亲吻着,就像老夫老妻那样相互依偎着睡了。我最后祈祷着,但愿醒来后,他不至于死去,消失得无影无踪。如果那一天理所当然地会来到,也不要事先告诉我。


[1]塞班岛的传统美食料理,如烤乳猪、生鱼刺身、椰汁虾等。

[2]电影《兄弟情深》(《Love Me Tender 》)中的插曲,歌曲表达了主人公对爱情的渴望。由美国迄今为止世界最有影响力的摇滚歌星、人称“猫王”的埃尔维斯·普雷斯利(1935—1977)演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