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露 21.CRUEL[1]

这天夜里,我发烧了。

我觉得好像不仅是因为在寒冷的屋顶啤酒花园待得时间太长才着了凉,是梅斯玛说的那番话给了我极大的冲击。

那样的事情,平时我并没有在意,其实当时我也没有在意,然而一闭上眼睛,我就感到黑暗不停地旋转,怎么也睡不着,而且脑袋阵阵隐痛,某种强烈的情感接连汹涌而来,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想哭,感到忧闷。

觉得不对劲的时候,人已经整个儿投入了“发烧”的世界,所以才没有察觉。半夜里曾起来过一次,摇摇晃晃地去洗手间,路也走不稳。

于是,我感到奇怪,便喊醒了龙一郎。

“我好像有些怪怪的?”

“什么怪怪的?”他吃惊地问我。

“脑袋很烫,脚下却冷得像冰一样。”

他摸了摸我的头和脚。

“真的。”于是,他起身取来体温计,“量量看。”

经过测试,体温有三十九度。

“哇!这么高!快要烧坏了。”他说着,用冰块做了个冰袋。

“这么一来,人世间就显得有趣起来了。”我说。尽管肉体上遭受苦难,但因为一切都显得鲜活而生动,我喜不自禁。

“感觉怎么样?要喝点什么?”

“喝些水吧……”

水喝下去,身体却不接受,差一点吐出来,过了一会儿总算平静下来,脚也变得暖和起来。冰块冷得手都要冻下来了,然而脸上却烫得灼人。

“像这样有着高潮和低落的世界也是满不错的。”

听我这么说,龙一郎回答:你是被烧糊涂了吧。

尽管如此,我在与龙一郎对话的时候,梅斯玛的身影和他说的话一直不停地在我脑海里的画面上滚动。我被梅斯玛拿来“描绘”一番,这对我是一个很大很大的打击。但是,决不是我不服输,一切都像他说的那样糟。发烧,脚冰冷得好像不是自己的脚,这同一个房间里的另一个人,他完全处在健康的状态里,丝毫也感觉不到我的惨状,这所有的一切,我都喜欢。我觉得很有趣。这样的感觉平时难得体验,非常珍稀。

“吃完药睡一会儿就会好的。”我说。

于是,他为我取来了阿司匹林。

阿司匹林在我那敏锐的感觉中顺畅地通过体内发挥着效用。

如此说来,即使住在同一个房间里,别人认为是亲人,也依然会想不起那些人来,只觉得是素昧平生的陌生人——这样的时候,我也不会产生孤独的感觉。

我觉得就是那么回事,于是自然而然地化解了。

孩子不就是那样吗?

生于斯长于斯的家,不一定就是自己想居住的地方,不一定就是称心如意的室内装饰。喂奶的人不一定就是自己的母亲。

是贸然降临到别人的盒子里的。

我觉得我的心情不过就是这样。

大家都很喜欢我,相比之下自己却没有那么觉得,但这也没有什么不好。就连婴儿,不都是那样的?要说起来,就是这么回事吧。

如果把这认作是什么孤独,事后回想起来,不就是从灵魂深处涌现出来的情感吗?

我根本就不愿意回到以前。

只是,想象着没有当时的“记忆”作支撑的赤裸裸的自己,那轮廓便总是笼罩着一层淡淡的色彩,显得分外孤单。

不知为什么,内心总觉得很惆怅。

就好像一只小猫,不知道明天将被送往别的什么地方去。

牵动着我的,就是这一点。

尽管意识还在不停地旋转,但身体却开始有了往下沉的感觉,我坠入了梦乡。

早晨起来,心情非常愉快。

高烧已经完全退去,精神为之一振,就好像换了一个人生。

我的枕边放着一张龙一郎留下的纸条。

“我已经给你家打过电话。你好好睡吧。我出去了。傍晚回来。吃的东西都放在冰箱里。”

阳光很耀眼,空气非常清新。

呼吸也很顺畅,在天空和窗框上跳跃着的光比平时刺眼得多。

惟独身体还有些摇晃,感觉有些发软。我产生了一种错觉,觉得这世间的一切都很适合我。

看来幸好出了很多汗。

我躺在被窝里望着明朗的天空,想着今天要做些什么。

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的感觉了,像这样一动不动地思索着,像这样尽情地、轻柔地感受一切。

要不要洗洗澡吃点什么,然后去喝咖啡?光这么想着,就感到很幸福。

自由。是啊,是极其自由的感觉。我能够体会到自己已经从滚烫的世界里解脱出来,体内充满喜悦。

我发自内心地喃语着:发发高烧也很好啊。像个傻子似的。

我先喝了冰水,然后为梅斯玛的事试着给弟弟打电话。

弟弟处于非常清醒的状态。

“你感冒了?声音有些发涩。”弟弟接起电话劈头便问。

我说是啊,便向他说了梅斯玛的事,还转告了梅斯玛的意思,说他马上就要去国外,希望跟他和好。

“你见到那个人了?你没有感觉到很难受?”弟弟说,“我不愿意让你见他……他一定讲了令你感到很沉重的话吧。我见到他就会胡思乱想,很难受。现在已经静下心来,对我来说,我觉得很好。不过,他讲了许多不会有人对我讲的那种事。我觉得他的性格让我不堪忍受,或者说是才能?怎么说都行。”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我全都知道,尽管在与他见面之前,我并不知道你们是在害怕什么。”

“阿朔姐,我怕自己的事情知道得太多反而会受到伤害,所以我只是不想让你见他。既然已经见了,也就算了。宽面条也在后悔,我猜想她会去见他的。”

“那就去见一次吧。如果就这样让他去国外,他会不安心的。对宽面条也讲一声。”我说。

“好的。我明白了。我真的不在乎。你说我害怕什么,我真的想去。有一点点想。”

“去加利福尼亚?”

“嗯。”

“如果你真的那么想,可以去啊……”

“也许有一天会去。不过,现在我只想回避。现在去,就好像不是凭着自己的意愿,而是被拉着去的,在那边也只能跟在他的身后,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我不能和那样的人一起生活。”

“如果你这么想就算了。”

“我想是我太敏感了吧,但我和他交谈时,一听他说起什么加利福尼亚,还是觉得像在说一个极其遥远的星球,而那个星球上又充满着幸福,令人非常向往,无论如何也想去。我知道加利福尼亚,但那不是我感觉中的真正的外国,不能像高知和塞班岛那样会成为我清晰的回忆。但是,如果和他一起去的话,只要有他在,他说的那种外国,我能待吗?如果和他在一起,他的身后总是能像梦一样看见舒坦的大海啦,天空啦,朋友啦,因为在东京就有这样的感觉。他的身边有着一种让人受不了的空气,只要在一起,就能够在那里住下去。那样的话,就会有一种很没意思的感觉。但是,我一旦想去,就怎么也止不住那种想去的念头,真的想昏了,甚至还觉得我只有那个地方可以去了。我怀疑是他的魔力才使我这样的,所以开始时我很不愿意,现在我明白了。是因为我想去,他的意念才会趁虚而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