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露 21.CRUEL[1](第3/4页)

在回家的路上,坐在汽车里,大家不时陷入沉默。

弟弟坐在副驾驶席上。宽面条让弟弟睡一会儿,弟弟说很无聊,下次开车兜风时要买些咖啡喝。

我和梅斯玛坐在后座,听到他的话,心情变得很柔和。

我的心情已经很久没有变得这样柔和了。感到一种冲动,真想感谢大家使我的心情变得柔和。因此,当一辆车身上写着“流星”的高大卡车带着闪光的灯饰发出巨大的声响从旁边开过去时,我在心中暗暗地祈祷:但愿今天在这里的人以后每天都过得愉快。

黑夜毫不宽容地降临,东京那熟悉的景致因为霓虹灯广告而紧逼上来。

汽车没有放慢速度,在首都高速公路那复杂的弯道上飞快地奔驶着。

“你什么时候出发?”宽面条终于开口了。

“后天。”梅斯玛回答。

“把我甩了,我已经不怪你了。”宽面条笑道。

“不要胡说,是我被甩了。”

“谁也没有甩谁,是分开嘛。以后就是朋友了!”宽面条说。

“嗯。”梅斯玛说。

“只要是朋友,”宽面条以认真得令人感动的口吻说,“无论什么样的人,做过什么样的事,都没有关系。因为防守的力量很强,无愧于朋友的意志都很强。”

“嗯。”

“今天很快乐,真的!”弟弟说。大家在涩谷的车站附近决定分手。

“令人不能忘怀啊,真不想回家了。”

“你随时都可以来,我在加利福尼亚等你。”梅斯玛对弟弟说,“到再长大一些时就犯不着硬待在日本了。”

“嗯。”

“大家也可以一起来玩。”他这么说着,消失在夜幕里。

他那孱弱的背影消失在高架桥的那边。我想,他才是在黑夜里彷徨着的饥寒交迫的灰姑娘。

宽面条用汽车把我们送到我们居住的街区,高高兴兴和与我们道别。

我和弟弟两人回到家里,母亲和干子还等着我们。在涩谷给家里打电话时,母亲说:“我们在等着你们呀。点心之类的东西,干子买回来很多,所以你们什么也不用带。”

那时,寂寞的感觉和大海的回忆以同样的速度渐渐在消失。

然而,被太阳灼烧的臂膀还在发烫,鞋子里还满是那个美好的地方留下的海沙。

直到刚才,如果闭上眼睛,那些人的笑脸还会和海浪声一起在我的脑海里回响。

好像是孩子一般的心情。

好比到远方亲戚家去玩,因为玩疯了,所以在回家的电车里因不愿意回家而“哇”的大哭起来。

我回味着那样的心情。

在回味起这种心情的瞬间,当时经历过的所有记忆都让人感到心头发热。

梅斯玛离开日本的那天夜里,我住在龙一郎的房间里。

两人一起观看龙一郎心血来潮借来的《乱世佳人》的录像带。原来是当作背景音乐播放的,不料却看得入了迷,钻进被窝时已经四点多了。

说是钻进被窝里,其实是龙一郎睡在床上,我在床边的地板上铺了个被窝,所以两人之间是有落差的。

“很困啊。”

“真的很困。你为什么看得那么起劲啊?没看过?”

“不,已经看过三次了。”

“你还要看?”

“困得连做爱的情趣也没有。”

“这就是眼下盛行的无性情侣吧。”

“不是啊,是老夫老妻呀。”

“不是,只是感到很困。”

“但是,为什么偏偏要看《乱世佳人》呢?这部电影有那么好吗?”

“有名作的感觉吧。”

这样的对话已经处在说话含混不清的状态里,我们不知不觉睡着了。

我在一个阳光普照的旅馆大厅之类的地方。

巨大的竖井式天花板嵌着玻璃,能够清晰地看到蓝天。

太阳从那里毫无遗漏地照射着整个大厅,将在那里走动着的金发人士的皮肤照得透白。

我望着那副情景,觉得真漂亮。

那跃动着金光的头发,四周像音乐一般飘来的英语,在感觉里都显得非常美好。

我穿着吊带裙,坐在藤制的桌子边,桌面是玻璃板,水晶玻璃的小花瓶里插着红色的花。

那边晃眼的东西是什么呢?

仔细望去,阳台被切成四方型似的朝着外面,阳台的对面是大海。

海面上闪着炽白的光,如果不是凝神注视,就看不出那闪光的是大海。

“多残酷啊。飘落在手中却又被人拿走。”我的胸口忽然掠过这样的情感。

不知为什么,这种感觉更适合这优雅凉爽的下午的情景。

我环顾四周。

一个被太阳晒得黝黑的人从前面走来,瘦高的个子,文静的举止。我认识的……我这么想着,他随即露出笑容,快步向这边走来。

是梅斯玛。

“梅斯玛,这里是什么地方?”我问。

“在你的头脑里,这里是机场和加利福尼亚以及国外的印象混在一起的地方呀!”他在我的面前坐下,笑着说。

“你看上去很精神啊,日本这个地方果然不适合你吧。”

“是啊,阳光不足吧。”梅斯玛微笑着说,“不过,那天很快乐,真的谢谢你了。”

穿着泳裤的孩子们走过我们面前,朝着大海跑去。

侍应生端着银制托盘走过我们身边。托盘上放着叫不上名字的外观漂亮的饮料。

我们久久地沉默着,以平静的心情望着大海。海面十分耀眼,像是银光,又像是金光,或像是光团。

“宽面条好吗?”我问,“要我转告什么吧?”

梅斯玛摇着头。

“很好。她很快乐。事情已经过去了,但我真的很喜欢她。我喜欢她的孩子气和她的细腻。

“即使她现在还属于我,但随着时间的流逝,每一刻都有每一刻的好事在等着她。如果什么时候她与别人一起过日子,哪怕那家伙看一眼她裙子上的裥,我都会心痛的。她是一朵花,是希望,是光芒。她是娇弱的,又是最强大的。但她很快就会成为另一个人的。所有的一切都要成为另一个人的,包括她的睡脸,她热乎乎的手掌。

“那一天早晚必然会到来,那是多么残酷啊。

“但是,我现在却觉得那样的残酷好像是一种福音,比任何东西都美丽,都温柔悦耳。这是时光的流逝带来的人生的美丽和残酷。放手以后,某种新的美好又占满我的手心。这世上已经不可能再有比这更美妙的构造了,那是我生活下去的力量,是我疗治伤痛的良药,是我忠实的朋友。”

“嗯。”我答应着,想起了宽面条。

印象中宽面条总是一副笑脸,穿着长裙待在那个房间里。

梅斯玛说:“非常感谢你们,我很快乐。真的感谢。无论在哪里,我都非常喜欢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