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天,夜晚(第5/6页)

对这最后一句话“刚才所发生的一切绝不会留下任何可察觉得到的痕迹”,我父亲总爱笑着重复一遍,并且以钦佩的神情摇摇头。不仅他声明并不知道这位男管家姓甚名谁,就连其他任何人对这位管家也不甚了解,但他总坚持说,所发生的事情正如他叙述的那般真实。然而不管怎样讲,这故事是否真实并不特别紧要;而至关重要之处在于它确实揭示了我父亲的诸多理想。其理由是,当我回顾他的职业生涯时,我可以发现他过去肯定以其毕生的精力、全力以赴地去努力成为他故事中的男管家。照我看来,在其职业的顶峰阶段,我父亲就已实现了他的抱负。尽管我可以肯定他从未有过机会偶然地发现在餐桌下趴着一头老虎,然而每当我仔细思考我所知道的、或者是听说的有关他的一切时,我都能发现不少的例子来证实他曾充分地显示出了某种素质,那正是故事中他最敬佩的男管家所具有的。

这其中的一个实例是查尔斯雷丁公司的戴维查尔斯先生告诉我的。他在达林顿勋爵的那个年代曾不时造访达林顿府。那是一个夜晚,正巧由我侍候查尔斯先生,他告诉我他几年前曾偶然与我父亲见过面,当时他在拉夫伯勒府作客那是实业家约翰西尔弗斯先生的府第,我父亲曾在那工作达十五年之久,其间正值其职业生涯的鼎盛时期。查尔斯先生对我说,他怎么也无法将我父亲忘记,那是因为在那次访问中所发生的一件事情。

一天下午,让查尔斯先生深感难为情和遗憾的是,他竟然放纵自己和两位同来的客人喝得醉醺醺的那两位客人是史密斯先生和琼斯先生,我姑且称他俩为绅士,那也是因为他俩在某些特定的圈子里还仍然被人记起。在喝了一个小时左右的酒之后,那两位绅士决定下午开车到附近乡村去兜兜风汽车在那时还是件特新奇的玩意儿。他俩说服了查尔斯先生一块儿去,由于司机刚好在那时休假,我父亲便被招来开车。

他们刚一出发,史密斯先生和琼斯先生,尽管两位已是十足的中年人,开始像顽童那般动作起来。一路上他们粗俗地扯着嗓子唱,甚至对透过汽车窗户所见的一切进行更为粗俗地品头论足。此外,那两位绅士还在地方地图上查到了附近的三个小镇,名字叫莫菲、萨尔塔什和布里古恩。虽然我至今仍不能确信这些就是它们的准确名字,但关键的是它们让史密斯和琼斯先生想起了杂耍剧场的表演,诸如默夫、索尔特曼和布里吉德转译论,你也许曾听人谈起过这些剧目。一发现竟有如此出乎意料的巧合,那两位绅士便迫不及待地要去那三个镇子逛逛似乎是出于对杂耍剧场的表演大师们的崇拜。据查尔斯先生所说,我父亲已恰好驶过一个镇子并即将驶进下一个镇子时,突然不是史密斯先生就是琼斯先生注意到那里布里古恩镇依照名字排列顺序而言,是第三个镇子,而不是第二个。于是他们愤怒地命令我父亲立即掉转车头,以便能让他们“以正确的顺序”参观这几个镇子。这样折回再返势必会极大地增加行车路程,但是,正如查尔斯先生向我担保的那样,我父亲接受了这个要求,似乎将此视为一件十分合理的事,并且一如既往地表现出他那完美无缺的礼貌。

然而,史密斯先生和琼斯先生的注意力已经转移到了我父亲身上,他们显然对车外再次出现的景色已感到非常腻烦。于是他们便开始对我父亲的“错误”肆无忌惮地大声嘲弄来取乐。查尔斯先生清楚地记得,我父亲居然不但丝毫没表现出任何的不快乃至愤怒,而是恰如其分地保持着既维护个人尊严而又准备听任调遣的表情继续驾驶着车。然而我父亲这种处之泰然的态度并没能延续多久。那是因为,那两位绅士对在我父亲身后口出恶言、极尽凌辱之事后感到疲倦时,又开始议论起他们的东道主来,也即是说,我父亲的雇主约翰西尔弗斯先生。他俩的言辞愈来愈低贱而阴险,使得查尔斯先生忍无可忍,他对我至少是这样说的不得不打断他俩,并暗示说如此的议论是有失体统的。他的这种观点受到对方那么强烈的反驳,这就使得查尔斯先生除了担心会成为那两位绅士注意的下一个焦点外,实际上他亦考虑自己有受到人身攻击的危险。可突然间,我父亲在听到那两人对其雇主进行特别可恶的含沙射影时,他猛然刹住了车。正是接下来所发生的事情才给查尔斯先生留下了如此不可磨灭的印象。

车的后门被打开了,只见我父亲在仅离车旁一两步远的地方站着,两眼紧紧地盯着车内。正如查尔斯先生所描述的那样,三位乘客全都被我父亲的那种强健的体魄所震慑住了。实际上,我父亲身高六英尺三英寸,他的面部表情尽管总让人确信他热忱于听命效劳,然而从其他特定的环境下来观察,似乎又显得特别的令人生畏。据查尔斯先生所说,父亲并没明显地表现出愤懑之色。他也仅仅是把车门打开。但是,他那谴责的目光是那么令人心颤,同时他那赫然耸现在他们面前的体态又是那么的坚忍不拔,这就足以使得查尔斯先生的那两位醉醺醺的同伴哆嗦地向后缩着身子,好似在偷果园的苹果时被农夫当场逮住的小男孩一般。

我父亲继续站在原地好一会儿,一句话也不说,只是抓着车门让它开着,最后,或许是史密斯先生也许是琼斯先生问道:“我们不再继续旅行了吗?”

我父亲没有回答,只是继续静静地站在那儿,既没要求他们下车,也丝毫没流露出他的想法或意图。我可以完全想像得到那天他显露出来的神情是什么样子,从车内的门框向外看,他那阴沉凝重的身躯完全遮挡住了身后优美的赫特福德郡之景色。查尔斯先生至今仍记忆犹新,那个时刻是多么不可思议地令人不安。尽管他本人不曾参与刚才发生的行为,他同样也深感内疚。沉寂的局面好似要漫无止境地继续下去,终于,史密斯先生或许是琼斯先生自知之明地轻声低语道:“我想我们刚才的谈话的确有点鲁莽。这再也不会发生了。”

对他的这番话考虑片刻之后,我父亲轻轻地把车门关上,回到了驾驶位置上,然后继续开车去参观那三个镇子查尔斯先生肯定地对我说,在这之后的旅行几乎是在沉默中完成的。

既然我已回忆了这段插曲,发生在我父亲职业生涯的那段时间里的另一件事又浮现在脑海里,这一件事或许可以更为深刻地表明他始终所具有的特殊素质。在此,我必须说明,我父亲有两个儿子,我的兄长伦纳德死于南非战争,那时我还很年幼。我父亲自然深感丧子之痛;但是使其更为伤感的是,一位父亲面对这类不幸遭遇时通常应得到的宽慰也即是说,坚信自己的亲生儿子已为国王、为国家而光荣捐躯却被无情的事实所玷污,这一事实是,我的兄长死于一次特别臭名昭著的军事行动中。传闻不仅说,那次行动是对布尔人几处民居地发起的完全违背英军惯例的进攻,而且暴露出来的铁证证实,那次行动由于指挥官严重失职,忽略了几处军事上的必要防范措施,结果那些死亡的士兵我的兄长也在其中,也就死得非常没有必要。考虑到我即将着重讲述的事件,我不宜对那次军事行动进行更为精确的评述。倘若我说那次军事行动曾在当时某种程度上引起过轩然大波,当时的争论达到了白热化的程度,而那场冲突总体上十分引人注目。人们就可以准确地推测出我指的究竟是哪一次行动了。当时,民众呼声四起,甚至包括军事法庭的审判,均强烈要求免掉有关将军的职务,但是军方却为其辩护,并允许他去指挥完那次战役。而鲜为人知的是,在南非冲突结束时,刚才提及的那位将军已明智地退役并步入商界,经营从南非运来的货物。我叙述这一点的原因是,在那次冲突之后大约十年左右,也就是说,当丧失亲人的创伤只是在表面上愈合时,我父亲被约翰西尔弗斯先生叫进他的书房,并告诉他就是上述的那位人物,我只能简单地称其为“那位将军预计要来访几日,目的是参加别墅聚会,在此期间,我父亲的主人期望能为某项有利可图的商业交易奠定基础。尽管如此,西尔弗斯先生很清楚那位人物的来访对我的父亲将意味着什么,因此把他叫来是给他一个选择,在那位将军逗留期间他可以去休假几天毋庸置疑,我父亲对那位将军的憎恨达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但他意识到他主人现在商务方面的发达完全有赖于这次别墅聚会的顺利运作这次聚会将接待大约十八位客人,这可不是件小事。于是我父亲这样回答:他特别感激他的感情已得到充分重视,并且让西尔弗斯先生放心,聚会上所提供的服务将会达到一贯的水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