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夏天越来越热,公寓区旁的那片空地也让人越来越不能忍受。大部分的土干得裂开了,而雨季里积的雨水却还留在凹下去的沟和坑里。空地滋生各种虫子,其中蚊子最多,随处可见。公寓里的人一直在抱怨,可是几年以后,对那块空地的愤怒逐渐变成了听之任之、冷嘲热讽。

那年夏天我经常要穿过那块空地到佐知子的小屋去,这段路真够讨厌的;虫子飞进你的头发,地面的裂缝里看得到大大小小的蚊子。我至今仍清楚地记得那段路,那一趟趟来回——还有对即将做妈妈的担心,还有绪方先生的来访——使得那个夏天与众不同。可是除此之外,那个夏天跟别的夏天没什么两样。很多时候——后来几年也是——我都呆呆地望着窗外的景色。晴朗一些的日子里,我能看见河对岸的树后面淡淡的山的轮廓,映着白云。那景色还挺好看,有时还能带给我难得的消遣,打发我在公寓里的那一个个漫长、无聊的下午。

除了空地的事,那年夏天小区的人还关心其他话题。报纸上都在说占领快结束了,东京的政客们忙着吵来吵去。公寓里的人也经常谈论这件事,但跟讲起空地一样,带着冷嘲热讽。大家更关心的是儿童谋杀案的报道,案件震惊了当时的长崎。先是一个男孩,后来是一个小女孩发现被殴打致死。当发现第三名受害者时——又一个小女孩被吊死在树上——小区里的妈妈们几乎惊慌失措。虽说事件都发生在城市的另一头,但这丝毫不能减轻人们的恐惧:小区里几乎看不见小孩子的身影,尤其是在晚上。

我不清楚当时的那些报道让佐知子担心到什么程度。诚然她似乎不像以前那样把万里子一个人留下,可是后来我怀疑这更主要的是因为她生活中的其他进展;她收到了她伯父的回信,说愿意让她们回去住,之后我很快就发现佐知子对小女孩的态度变了:她对孩子似乎更有耐心、更加随和了。

收到她伯父的来信后,佐知子大大地松了一口气,一开始我毫不怀疑她会回去。然而,日子一天天过去,我开始怀疑她的打算。一方面,收到信后的几天,我发现佐知子没有把这件事情告诉万里子。后来,几周过去了,佐知子不仅没有准备离开,我发现她也没有给她伯父回信。

要不是佐知子特别不愿提起她伯父家,我想我不会去想这个事情。我越来越好奇。虽然佐知子三缄其口,我还是知道了一些事情;比如说,这个伯父似乎并不是佐知子的血亲,而是她丈夫那边的亲戚;佐知子是在到他家来的几个月前才知道他的。这个伯父很有钱,他的房子不是一般的大——而且就只住着他、他女儿和一个女佣——所以足以腾出空间来让佐知子和她的小女儿住。其实佐知子不只一次地说到那所房子大部分都是空的,静悄悄的。

我对这个伯父的女儿特别好奇。据我所知,她与佐知子年纪相仿,没有结婚。佐知子很少提起她的表姐,可是我清楚地记得那时的一次交谈。当时我认为佐知子之所以迟迟不回她伯父家去是因为她和她的表姐不和。那天早上我一定是试探着跟佐知子说起这个,因而打开了她的话匣子,佐知子很少直说她在她伯父家里的生活,那次是少有的几次之一。那次交谈如今仍历历在目;那是八月中旬的一个没有风的、干燥的早上,我们站在山顶的桥上等进城的电车。我不记得那天我们是要去哪里,也不记得是在哪里离开万里子的——我记得孩子没有和我们在一起。佐知子看着远处的风景,举起一只手来挡着脸,遮住太阳。

“我搞不懂,悦子,”她说,“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恰恰相反,安子和我是最好的朋友,我也很想再见到她。我真不明白你怎么会想得刚好相反,悦子。”

“对不起,我一定是弄错了,”我说。“不知怎么的,我觉得你不大想回那里去。”

“没有的事,悦子。我们刚认识时,确实是,那时我正在考虑其他的可能性。可是一个母亲应该考虑出现的、给孩子的各种机会,难道应该为此受到责备吗?只是有一阵子,我们似乎有一个不错的选择。但是进一步考虑之后,我放弃了。事情就是这样,悦子,现在我对这些计划都没有兴趣了。我很高兴事情有了最好的结局,现在我盼着回到我伯父家去。至于安子,我们都十分尊敬对方。我不明白是什么让你有相反的想法,悦子。”

“真的很抱歉。我只是记得有一次你提到了吵架什么的。”

“吵架?”她看了我一会儿,然后脸上露出了笑容。“哦,我知道你指什么了。不,悦子,那不是吵架。那只是小小的口角。为了什么来着?你瞧,我都不记得是为了什么事了,太小的事了。哦对了,没错,我们在争谁来准备晚饭。对,没错,就为了这个。你瞧,悦子,那时我们轮流做饭。女佣做一个晚上,再来是我表姐,然后轮到我。一天轮到女佣做饭,她却病了,安子和我两个人都争着要做。你千万别误会,悦子,我们通常相处得很好。只是当你老是见到同一个人、见不到别人时,有时难免会有摩擦。”

“是的,我很理解。对不起,我误会了。”

“要知道,悦子,当有女佣帮你做所有的杂事时,时间就过得出奇的慢。安子和我都找些这样、那样的事来做,可是整天除了坐着聊天以外实在是没什么好做的。那几个月,我们一起坐在那所房子里,几乎见不到什么外人。我们没有真的吵起来真是奇迹。也许吧,我的意思是。”

“是的,确实如此。之前是我误会您了。”

“是啊,悦子,恐怕你是误会了。我记得这件事只是因为这是在我们离开之前不久发生的,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我的表姐了。不过说那是吵架还真是好笑。”她笑了笑。“其实,我想安子要是想起这件事也会笑出来的。”

也许就是在那天早上我们决定在佐知子离开前,要找一天一起去哪里走走。而事实上,不久之后的一个炎热的下午,我陪佐知子母女去了稻佐山。稻佐山是长崎的山区,俯视港口,山上的景色很有名;稻佐山离我们住的地方不远——其实我从公寓的窗口看见的就是稻佐山——可是那时候,我极少外出,去稻佐山就成了一次远足。我记得那时我盼了好几天;我想这是我那些日子的美好回忆之一。

我们在下午最热的时候坐渡船到稻佐山去。港口的嘈杂声跟随着我们的船——铁锤的叮当声,机器的轰鸣声,时不时传来的低沉的船的汽笛声——在那个时候的长崎,这些声音可不是什么噪声;它们是重建的声音,当时仍然可以振奋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