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2/3页)

佐知子又盯着茶壶看了一会儿。然后她叹了一口气,站了起来,走向窗户,往外看。

“我们现在不去找她吗?”我说。

“不用,”佐知子边看着窗外边说。“她很快就会回来了。她想待在外面就让她待在外面吧。”如今的我无限追悔以前对景子的态度。毕竟在这个国家,像她那个年纪的年轻女孩想离开家不是想不到的。我做成的事似乎就是让她在最后真的离开家时——事情已经过去快六年了——切断了和我的所有关系。可是我怎么也想不到她这么快就消失得无影无踪;我所能预见的是待在家里不开心的女儿会发现承受不了外面的世界。我是为了她好才一直强烈反对她的。

那天早上——妮基来的第五天——我很早就醒过来,脑子里的第一个念头是我没有听到这几个晚上和清晨都能听到的雨声。然后我想起了是什么让我醒过来。

我躺在被窝里,来来回回地看在微光中依稀可见的东西。几分钟后,我感觉平静了一些,就又闭上眼睛。可是我并没有睡。我想着那个房东——景子的房东——想着她是怎样终于打开曼彻斯特的房门的。

我睁开眼睛,又看着房间里的东西。最后我爬起来,穿上晨衣,去盥洗室。我小心不吵醒睡在我隔壁客房里的妮基。当我走出盥洗室时,我在楼梯口站了一会儿。楼梯的那边,走廊的尽头,可以看见景子的房门。门和平时一样关着。我直盯着门,然后往前迈开步子。最后我来到了房门前。我站在那里,好像听见一个细小的声音,是里面传来的动静。我又听了一会儿,可是什么也听不见了。我伸出手去,打开门。

灰暗的光线里,景子的房间显得凄凉;床上只有一条床单,旁边是她的白色梳妆台,地上有几个纸板箱,装着她没有带到曼彻斯特去的东西。我走进房间。窗帘开着,我能看见下面的果园。天空露出鱼肚白;似乎没有在下雨。窗户下、草地上,两只鸟在啄着掉下来的苹果。这时,我开始觉得冷,于是回到自己的房间。

“我的一个朋友在写一首关于你的诗,”妮基说。我们正在厨房里吃早饭。

“关于我?为什么呢?”

“我跟她说了你的事,她就决定要写一首诗。她是个才华横溢的诗人。”

“一首关于我的诗?太荒唐了。有什么可写的?她都不认识我。”

“我说了,妈妈,我跟她说了你的事。她理解人的能力真是惊人。你瞧,她自己也经历了很多事情。”

“我明白了。你这个朋友几岁?”

“妈妈,你总是关心别人几岁。人重要的不是年龄,而是经历。有的人活到一百岁也没经历过什么事。”

“我想是的。”我笑了,瞥了一眼窗子。外面下起了蒙蒙细雨。

“我跟她说了你的事,”妮基说。“你的、爸爸的,还有你们是怎么离开日本的。她听了以后印象深刻。她能体会事情是什么样的,知道做起来并不像听起来的那么容易。”

我盯着窗子看了一会儿。然后我很快地说:“我相信你的朋友一定能写出一首好诗。”我从水果篮里拿了一个苹果,妮基看着我拿起小刀来削。

“很多女人,”她说,“被孩子和讨厌的丈夫捆住手脚,过得很不开心。可是她们没有勇气改变一切。就这么过完一生。”

“嗯哼。所以你是说她们应该抛弃孩子,是吗,妮基?”

“你知道我的意思。人浪费生命是悲惨的。”

我没有做声,虽然我女儿停了下来,像是在等着我回答。

“一定很不容易,你做的那些,妈妈。你应该为你所做的感到自豪。”

我继续削苹果。削完后,拿纸巾擦干手指。

“我的朋友们也都这么想,”妮基说。“那些知道你的事的。”

“我真是受宠若惊。谢谢你那些了不起的朋友。”

“我只是说说而已。”

“你已经把意思说得很清楚了。”

也许那天早上我没有必要敷衍她,不过妮基一直觉得应该在这些事情上把我劝开。再者,其实她并不知道我们在长崎的最后那段日子究竟发生了什么。她可能是通过她父亲告诉她的事构建了一些图画。这样的图画不可避免是不准确的。事实上,虽然我的丈夫写了很多令人印象深刻的关于日本的文章,但是他从不曾理解我们的文化,更不理解二郎这样的人。我并非在深情地怀念二郎,可是他绝不是我丈夫想的那种呆呆笨笨的人。二郎努力为家庭尽到他的本分,他也希望我尽到我的本分;在他自己看来,他是个称职的丈夫。而确实,在他当女儿父亲的那七年,他是个好父亲。不管在最后的那段日子里,我如何说服自己,我从不假装景子不会想念他。

不过这些事情都已经过去了,我也不愿再去想它们。我离开日本的动机是正当的,而且我知道我时刻把景子的利益放在心上。再想这些也没什么用了。

我正在修剪窗台上的盆栽,弄着弄着,突然发觉妮基很安静。我转过头去看她,她站在壁炉前,视线越过我,看着外面的园子。我回头看窗外,顺着她的视线看她在看什么;虽然玻璃上有雾,但仍然可以看清楚花园。妮基好像是在看着篱笆附近,那里风和雨打进来,打乱了支撑幼小的西红柿的藤。

“我想那些西红柿今年是不行了,”我说。“我都没怎么去管它们。”

我仍旧看着那些藤,突然听见抽屉被打开的声音。我再次转过头去,妮基正在翻抽屉。早饭后,她决定把她爸爸在报纸上发表的文章统统读一遍,一早上大部分时间花在了翻找家里的抽屉和书架上。

我继续整理我的盆栽;盆栽有不少,杂乱地堆满窗台。身后,我能听见妮基翻抽屉的声音。突然她又没有声响了。我转过头去时,她的视线再次越过我,看着外面的园子。

“我要去喂金鱼,”她说。

“金鱼?”

妮基没有回答就走了出去,一会儿我看见她大步走过草坪。我擦掉玻璃上的一块雾,看着她。妮基走到花园的尽头,走到假山中的鱼池。她把饲料倒进鱼池,在那里站了几秒钟,盯着鱼池。我可以看见她的侧影;她很瘦,虽然穿着时髦衣服,却明显还是有些孩子气。我看着风吹乱她的头发,心想她怎么不穿外衣就出去了。

往回走时,她在西红柿边上停下。尽管雨点不小,她还是站在那里观察了它们一会儿。接着她走近几步,开始小心翼翼地把藤弄直起来。她扶起几根完全倒下去的藤,然后蹲了下来,膝盖几乎碰到了湿漉漉的草地,把我放在地上、用来赶走偷吃的鸟儿的网弄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