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第3/6页)

“你看啊,妈妈。都看不见那边的树,近处的那些。”

“阿明,把望远镜还给小姐姐。”

“这个没有我的那个好。”

“好了,阿明,这么说话没有礼貌。你知道不是每个人都像你这么幸运。”

万里子伸手去拿望远镜,这次男孩放手了。

“跟小姐姐说谢谢,”他妈妈说。

小男孩什么也没说就走开了。他妈妈笑了笑。

“谢谢你,”她对万里子说。“你真好。”接着她又依次对佐知子和我笑了笑。“景色很漂亮,不是吗?”她说。“祝愿你们今天玩得愉快。”

山路上满是松针,沿着山坡蜿蜒而上。我们慢慢地走,时不时停下来休息。万里子很安静,而且——让我很意外——一点都没有要淘气的样子,只是奇怪不愿意跟她妈妈和我走在一起。她一会儿落在后面,让我们担心地回过头去看;一会儿又跑过去,走在前头。

在我们从缆车上下来约一个小时以后,我们第二次遇到那个美国女人。她和她的同伴正从山上下来,认出了我们,高兴地打招呼。胖胖的小男孩走在她们后面,没有跟我们打招呼。美国女人走过去时用英语跟佐知子说了什么,听了佐知子的回答以后笑了起来。她好像想停下来交谈,可是日本女人跟她儿子没有停下脚步;美国女人挥挥手,继续往前走。

当我称赞佐知子的英语时,她笑了笑,没说什么。我注意到这次偶遇在她身上产生了奇怪的效应。她变得很安静,边走边陷入了沉思。当万里子又冲到前面去时,她对我说:

“我父亲是个很受人尊敬的人,悦子。德高望重。可是他的海外关系差点毁了我的婚事。”她微微一笑,摇了摇头说,“真奇怪,悦子。现在这些都恍若隔世。”

“是啊,”我说。“一切都大变样了。”

山路转了一个大弯,又是上坡。树木变少了,突然在我们周围天空豁然开朗。前头,万里子叫了起来,指着什么东西,然后兴冲冲地往前跑去。

“我很少见到我父亲,”佐知子说。“他大部分时间都在国外,在欧洲和美国。我小时候曾经梦想有一天我会去美国,去那里变成电影明星。我妈妈笑话我,可是爸爸说我要是把英语学好了,就能很容易地成为一个女商人。我以前很喜欢学英语。”

万里子在一个像是平地的地方停下来,又朝我们不知道喊了什么。

“我记得有一次,”佐知子接着说,“我父亲从美国带了一本书给我,英文版的《圣诞颂歌》。它成了我的目标,悦子。我想学好英语,看懂那本书。可惜没有机会实现。结婚以后,我丈夫不准我继续学。事实上,他让我把那本书扔掉。”

“太可惜了,”我说。

“我丈夫就是这样,悦子。很严厉,很爱国。他从来不是一个体谅别人的人。但是他的家庭出身很好,我父母觉得门当户对。他禁止我学英语时我没有反对。毕竟没有意义了。”

我们走到万里子站的地方;小路的边上有一块突出去的四方形平地,周围围着几块大石头。一根倒下来的巨大树干表面被刨光、弄平,做成长椅。佐知子和我坐下来歇口气。

“别太靠近边上,万里子,”佐知子喊道。小女孩已经走到大石头那里去,拿起望远镜看。

坐在山的边缘俯视这番景色,我有一种忐忑不安的心情;在我们底下很远的地方可以看见港口,像个掉在水里的精密的机器零部件。港口过去,对岸是通向长崎的群山。山脚下房屋密布,高高低低。远处右手边是港口的入海口。

我们在那里稍坐片刻,歇口气、吹吹风。这时我说道:

“你不会想到这里曾经发生的一切,不是吗?一切看上去是那么生机勃勃。可是下面那一整片”——我朝底下的景色挥了挥手——“那一整片在炸弹掉下来的时候受了多么严重的打击。可是看看现在。”

佐知子点点头,然后笑着转向我,说:“你今天心情真不错啊,悦子。”

“到这里来走走真是太好了。我决定从今往后要乐观。我以后一定要过得幸福。藤原太太一直对我说往前看是多么重要。她是对的。假设人们没有往前看,那么这里”——我又指了指底下的景色——“这里就都还是废墟一片。”

佐知子又笑了。“是啊,你说得对,悦子。这里就都还是废墟一片。”说完,她又回头看着下面的风景。过了一会儿她说:“对了,悦子,你的朋友,藤原太太,我想她在战争中失去了她的家人是吧。”

我点点头。“以前她有五个孩子。她丈夫还是长崎的重要人物。炸弹掉下来的时候,除了大儿子以外都死了。她一定受了很大的打击,可是她还一直坚持。”

“是啊,”佐知子慢慢地点着头,说,“我猜有这类事情。那她一直都是开面馆的吗?”

“没有,当然没有了。她丈夫是个要人。是后来,她失去了一切以后才有面馆的。每次我看见她,都对自己说:我应该像她那样,我应该往前看。因为从很多方面来说,她失去的比我多。毕竟看看我现在。我要开始组建自己的家庭了。”

“是啊,你说得太对了。”风吹乱了佐知子梳得整整齐齐的头发。她捋了一下头发,然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你说得太对了,悦子,我们不应该老想着过去。战争毁了我的很多东西,可是我还有我的女儿。正如你说的,我们应该往前看。”

“你知道吗,”我说,“我是最近几天才认真地想这件事的。我是指为人父母。现在我没有那么害怕了。我要高高兴兴地迎接它。从今往后我要乐观。”

“你就应该这样,悦子。毕竟你还有很多盼头。其实你很快就会发现,是做母亲让生活变得真正有意义。住在我伯父家里闷了点又有什么关系呢?我只要给我女儿最好的。我们要给她请最好的家庭教师,她很快就会把功课赶上。正如你说的,悦子,我们必须对生活乐观。”

“你这么想我真高兴,”我说。“我们俩真的都应该心存感激。我们也许在战争中失去了很多,但是还有那么多盼头。”

“是啊,悦子。还有很多盼头。”

万里子走过来,站在我们面前。也许她听见了我们的一些谈话,因为她对我说:

“我们又要和安子阿姨一起住了。妈妈有没有告诉你?”

“有,”我说,“她告诉我了。你很想再回到那里去住吗,万里子?”

“现在我们可以留着小猫了,”小女孩说。“安子阿姨的房子很大。”

“这件事还要再看,万里子,”佐知子说。

万里子看了她妈妈一会儿,然后说:“可是安子阿姨喜欢猫。再说,反正圆圆本来就是我们从她那里拿过来的。所以那些小猫也是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