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酒店(第2/7页)

她需要生病。她是生病了。又来了……她双手扶住洗脸池,看见镜中一张惨绿的脸,颧骨两侧红通通的,光泽黯淡的红色发卷软绵绵地耷拉在上面。白发迅速冒了出来。脸上瘦骨嶙峋,皮肤又皱又暗。要是曾经出现在那个西班牙村庄的是这张脸,没准儿当地女子会以为她是邻村的哪个姐妹呢。她踉踉跄跄地回到床上,躺在上面昏昏沉沉。她听到了小心翼翼的敲门声,接着西尔维亚走了进来,一张笑盈盈的脸蛋俯看着她。可是,凯特一动不动。随后的一段时间是那么的漫长、迟缓,仿佛是在水底深处。这个房间就像一个喧嚣、黑暗的洞穴,要想知道此刻是白天还是黑夜,得看洞内是明亮刺眼得令她扭头躲避的垂直光线,还是来源于地板附近、令她遮住眼睛的水平光线。西尔维亚不时进屋转转,每次都带了一杯专为凯特调制的饮料,一杯加了蛋清的柠檬水,这是她业务培训时学到的本领。柠檬水的口感不错,每一杯送至凯特面前,她都一饮而尽——西尔维亚一走,她就马上感觉恶心难受。她知道,西尔维亚是酒店管理部门派的间谍,负责搞清楚凯特有没有患上某种疾病,免得酒店受到上级权威部门谴责。西尔维亚要将凯特的情况报告上级——假如凯特和她易身而处,她理所当然也会这么做。她没有责怪西尔维亚的意思,只是将恶心的频率和程度小心地掩饰起来,但是比恶心更令她痛苦难忍的是噪音。她处于半睡半醒的状态,感觉阵阵噪音正冲着她全身汹涌袭来,挤压得她骨头都疼痛。街上尖锐刺耳的刹车声,刺痛她的脊梁;走廊上的不同语言的说话声和咚咚的脚步声,在她脑海中的意识湖面上晃动激荡。

有好几次,她听到沉重的轮子滚动的声音。显然她向西尔维亚打听过这是什么声音,根据她脑海中的信息,声音来自给客房送清洁用品的小推车和送餐点、饮料、香烟的车子,整个白天,以及大半个夜晚被人推来推去,哐当哐当、咔嚓咔嚓,地板和薄墙随之震动,小车经过时,窗户都会颤动。

她一定还与这位永远和善温柔的西尔维亚谈过别的话。比如,她知道西尔维亚的家乡在威尼斯附近的乡下,在那里“我父亲开了一家小旅馆,家里人都在里面帮忙”。西尔维亚在父亲的旅馆中什么活儿都做过,当过招待,做过女佣和厨师,甚至在她爸妈去年到瑞典度假的时候,客串过她父亲的角色。明年她会去里昂上班,在那里的一家宾馆,她做的活儿将和现在的安妮娅相同:她可能会高升。后年呢?后年,她打算和未婚夫结婚,她未婚夫这个夏天在苏黎世学红酒贸易。他们以后可能会在同一家酒店工作,也许在意大利,但没有定数,也可能会在法国、德国——甚至就在这里,英国。反正,就目前而言,他们有可能在任何地方工作,对不?她想象将来他俩都当上了经理,当然应该任职于一家高级酒店,至少和这家酒店的档次相当,甚至还要更好。是的,这家酒店相当不错,给她留下的印象很好,不过有机会的话,她会选择一家坐落在乡村的旅店,像她父亲的那样,只不过档次要更高些,专门为富豪们服务,因为对那种百分百纯朴静谧的生活和无微不至的顶级服务,他们掏得起腰包——当然,还有给客人最高端的关怀。当然,届时西尔维亚本人就不必扮演随时随地施与同情和关爱的角色,会另聘他人填补她的空缺。

但是此时此刻,她的工作是如此出色,在这个黑暗的房间中,浮现在凯特眼前的这个俯身看她的脸庞,已经成为安定与友善的象征。可笑吧,荒唐吧——自然是的,即便在病中,凯特对这一点也是清楚的,但同时也是令人愉快的。怪不得那对漂亮的小青年,会穿着丝绸般柔软的皮衣和钉着上百个小纽扣的白色中式绉纱,每个包扣上的丝绸质地都与绉纱略有不同,使得你的眼睛牢牢盯着他们的衣服,为的是弄清楚,用了这么多不同面料,是不是想让小纽扣比衣裳本身更抢眼——乍一看那些纽扣,还以为是象牙或磨光的骨头做的呢——怪不得他俩能够如此自信,如此从容,如此镇定:西尔维亚以及成百上千像她那样的人,将他俩打造成这副模样。此时,他俩在哪里呢?瑞士?希腊?但他们的活动范围不必局限于欧洲,也许他们现在已经到了南美洲,或者冰岛了。

凯特醒来时发现四周静悄悄的。走廊上没有小推车的声音,街上的车流也杳无踪影。她肚子很饿。打电话时发现才凌晨四点钟,不过既然入住的是这样一家酒店,她决定对它提供的服务不用白不用。客房服务员送来一份冷餐和一杯色泽鲜艳的红酒,但送餐的速度也太快了一点儿。她吃了几口东西,又感到恶心了,还好脑子是清醒的,可以迎接新一天的到来。在嘈杂的叮当声中开始了新的一天,屋里的光线很强烈,刺得她眼睛生疼。她爬起来穿上衣服。衣服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看一看体重秤,瘦了整整十五磅。多长时间了?她使劲想,只知道现在肯定是九月初了。

她站在一扇玻璃窗前,窗帘最终被拉开了,广场映入眼帘。广场上停满了车辆,炙热的阳光照得它们闪闪发光,藏身于茂密丰润的大树华盖之下。她看见一个女子,形销骨立,肘骨宽大,瘦长小腿上的膝盖骨明显突露着;苍白松弛的脸上,长着一双小小的黑眼睛,充满焦虑,粗糙的头发贴在脸庞四周。头发中间有一块斑白,足足三指宽。看她的模样,一点儿也不像那个保养得很好、来自伦敦南部的漂亮女子;那些很高兴能在国际食品组织和伊斯坦布尔与那位和善、高雅、笑容满面的凯特结识的人们,可能认不出她是谁了。

是她的头发,罪魁祸首是她的头发……但是,要把它们梳理清楚,也实在不是什么难事。她打了个电话,想去酒店的美发厅做个头发,发现得等到黄昏才有空位。这时她也发觉,自己没有体力去做想做的事,就是她强迫自己起床穿上衣服要做的:离开酒店,走一英里路,到国际食品组织取回等候自己的信件。结果呢,她晕倒了,摔到地上,肩膀都摔青了。她爬起来躺回床上,然后请酒店派人替她拿邮件。邮件取回来了,她翘首盼望的丈夫的来信没有几封。她给他寄了许多明信片和一封货真价实的信,说她计划“顺便走访”西班牙,尽管知道他一定想得到她已经找到了旅行良伴,但现在还是觉得应该不吝笔墨,告知他详情为好,这样他就有时间慢慢消化。迈克尔总共写了两封信,口气温和幽默,提到了很多事儿,还说了一些女儿的情况,说她和一群朋友待在费城,可能在正儿八经地谈恋爱。这两封信和她想象的不同,没有一点儿难堪的文字提及她的出行,对婚姻也没说一句怪话。她躺在床上,又感到一阵恶心,心中很想念丈夫,想念那份彼此知根知底的感觉,想念亲密无间的时光。如今,她觉得自己以前很不懂事,竟然会对他的婚外情耿耿于怀。那些事儿无关紧要,要是和这个相比——就是说,她向他伸出手,或者他向她伸出手,这个小小的动作蕴含了长达四分之一个世纪的相互厮守,不离不弃。看到那张一臂之外的空床,她感到渺小。她会在这里出现,哪怕只是离开那个根植于心的生活模式片刻,都仿佛是疯女人作出的错误选择。她的反应这么激烈,她不想再从床上爬起来,她想哭,想发电报给迈克尔叫他回家——所有这些都在告诉她,她还在病中,请医生看病也许是明智之举。但是,既然拿定了主意要看病,她干脆躺下身子,又一次游离于白日那个自我之外,迫不及待地想把对丈夫及各种东西的渴求通通遗忘。不久,她梦见自己站在一片白雪皑皑的荒野中,积雪晶莹厚实,四周是茂密的松树和云杉。天空阴沉沉的。她走近一个村庄,村庄的房子全都是用木头搭建的,村民鱼贯而出,向她走来。走在他们中间的——比村民更魁梧的统治者——是个年轻的国王。她曾在那间木屋中与他见过一面,她当时把海豹放在一旁和他做爱。他皮肤白皙,脸孔如雕塑般英俊,一双蓝眼睛炯炯有神,但比起上次她看见他的时候,年纪大了不少。他弯下腰,亲吻着她,声明她是属于他的,而后搂着她的腰肢翩翩起舞。村民们都在跳舞,老老少少,男男女女,手拉手或是双手轻扶舞伴腰际转圈圈。他和她,年轻的国王和她自己,在一块高高搭起的木头台面上跳舞,这样村民们能够清清楚楚地看见他们。村民们一边跳舞,一边注视着自己的国王和她,他选择的配偶,看到她和国王在一起,他们开心地笑个不停。音乐声很大,她不知道传自何处。没过多久,年轻国王走下木台离开了她,看都没看她一眼,拉住一位正和他兄弟模样的男孩跳舞的年轻姑娘的双手,笑容可掬地把她领到台上与她翩然共舞。他的手轻轻搭在舞伴腰际带着她不停旋转的时候,她那长长的、系着红丝带的金色辫子也飞了起来,她仰头笑盈盈地看着那一张近得快要亲到她的微笑脸庞。此情此景令凯特一阵心寒,痛苦万分,她拔腿逃离舞场。村民们见状一边紧追不舍,一边高声喊着:“这女人是我们的敌人,国王不要她了。”村民们抓住了她。可是年轻国王对他们的行为不理不睬,对她也一样不理不睬,只顾跟那个女孩跳舞。村民们把她扔进一个坑,坑的四周钉着木板,弥漫着木头香味,她无法从坑中爬出来。她的眼睛正好可以看见坑上方,年轻国王正在台上与女孩翩然起舞。她大声叫喊着,这样囚禁她,太不公平了;不,就这样把她的王后之位废除了,太不公平了。这时,国王猛地收起脸上的微笑,怒气冲冲地搂着舞伴,快步走进雪地来到坑边,斥责她心胸狭隘、不明事理、无理取闹,不了解主宰生活的法则,并声明:作为一国之君,他必须在众村民的眼前,在这个高高的舞台上,和王国内所有的女子一一共舞,一人都不能落下。舞会继续进行着,照常进行的还有喧嚣的音乐、欢快的笑声和甜蜜的香吻。在凯特的一侧,松树左摇右晃,嘶嘶作响,凛冽的寒风越刮越猛,松树转而“呜呜”地悲鸣不已。凯特知道,她得爬出坑洞。离这儿不远的某个地方,海豹就在那里,孤零零的一个,它又开始痛苦地朝大海方向爬行。它以为她抛弃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