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酒店(第3/7页)

就在这时她醒了过来,浑身冰冷。她试着爬起来,想看看自己的模样,脸色是蜡黄的还是猩红的,好判断自己的病情。可是她绵软无力又摔倒在床,只得按铃传唤西尔维亚。进来的是一个她以前从未见过的姑娘。她是个丰满的黑人,穿着白短裙,脸庞圆嘟嘟的,黑眼睛非常友善,嘴角带着笑意,上面长着细细的髭须,暗示着这个女孩以后会成为一个富有权威的漂亮女子。她的步态中散发着自信和对自己的欣赏,因为与西尔维亚和安妮娅一样,她知道自己非常能干,办事能力强。她弯着腰笑眯眯地看着凯特,用生机勃勃的手抚摸着凯特的手,询问她今天的情况。她坐在凯特的床边,握着凯特的手,说她是瑞士人,来自说法语的那个地区,现在正在这里接受管理宾馆的培训;她也有一个在红酒行业当学徒的未婚夫;她顶替了西尔维亚的位置,西尔维亚顶替了安妮娅的位置——因为安妮娅要临时当两周的经理,原来的经理回家探望突然生病的母亲去了。她叫玛莉,脸上一直挂着笑容,说夫人没有发烧,可能是太操心了吧?听了她的话,凯特放声大笑,她也跟着笑了。凯特眼泪都笑出来了,等到笑声退去,代之而来的就是呜咽声,像在索求贴身关怀似的。她的这个索求并不过分;玛莉也这么认为。没错,她头晕、恶心,皮肤烫得像要把自己融化一样。玛莉端来了一碗汤,凯特吃了几口就恶心得想吐;玛莉没有离开房间,灵敏地把凯特扶进卫生间。此时她俩都觉得,似乎应该打电话叫医生了。来了一个医生,和西班牙的那个医生一样,将什么病症都否认了。凯特没有得黄疸病。不,她没有染上伤寒。不,她没有贫血,就是有,程度也不深。她也许得了流感,有流感的症状,她应该卧床休息,吃这些药片……凯特又重新回到睡梦之中。

她身后遥远的地平线上,是一片常年冰雪覆盖的黑黝黝的山峦,太阳徐徐升起,在低低的地平线上横向爬行了一会儿,不久就高出那些山峰好几英尺,新的一天又开始了,原先黑暗的大地被笼罩在一片朦胧的光亮之中。她待在浓重的晨雾中,只看得见路边干燥的小冰丘。海豹一动不动地躺在她的臂弯,头依偎着她的肩膀。或许因为海豹已经昏迷不醒或奄奄一息,所以她每走一步,它都会上下滑动。她听得见海豹干燥、刺耳、不规则的呼吸声。她应该再往它身上浇点儿水。可是所有的东西都被冻住了,再说海豹干燥的皮肤需要的是盐水。她把那只动物搁在雪地上,在黑暗中寻找可以帮助自己的东西。她发现一块黑色岩石的缝隙中有些盐粒晶体,在这块岩石和另一块岩石中间的小坑中有冰,于是敲碎冰面,里面有一点点水。她把盐晶敲入水中,调了一些盐溶液。然后抱着那只垂死的海豹来到水洼边,尽管水中有盐,但坑里的水马上就要冻结了。她飞快地把水往海豹身上泼,看见水面开始结冰,水马上就会从眼前消失,她的动作更快更猛了。不过,在水凝结成冰之前,她已经把盐水洒遍了海豹的周身,包括干燥的皮肤、脸部和眼睑。海豹睁开眼睛,轻声地呻吟着,这是它给她的问候。她知道海豹现在活过来了,得救了,至少目前是这样。她必须抱起海豹,继续北行,北行……远离那个在这样恒定的日子里一直沉在南方的太阳。她的周围是一片浓重的黑。天又开始下起雪来。她抱起海豹,继续向北前行,因为海豹在呼吸,是活着的,所以凯特觉得它没有那么重了。

直到九月中旬,她才挣扎着从病床上爬起来。她瘦了一大圈。乱糟糟地披在她瘦骨嶙峋的脸上的,是又硬又卷、发根尽白的黄发,梳子都没法梳理。当然,如果能耐心约个美发师,而后花上几个小时工夫,满头的乱发还是可以恢复成“她”那种如丝般光亮的模样,或者曾经的“她”的模样,三个月以前的那个“她”。等到她回家的时候,是不是得恢复到这个夏天前的“风格”,漂亮清楚的发卷,柔顺光滑?可是,她已经瘦成了一把骨头,做头发有什么用?她仔细想了想,其实是她不愿坐在电吹风下。

她把脸上的头发理到脑后扎了起来,她这把年纪梳这样的头发不大妥当,可她没有力气换发式。她穿过喧嚣的大堂走到街上,大堂里弥漫着浓郁的香水味儿,她又感到恶心了。大街上来往的每一张脸,瞧着都像匆忙寻找刺激的游客。街上的行人都盯着她看。她透过商店的窗户看到自己的模样,恍然大悟。她发现早该往头上系一条头巾,再往套在肩头松垮如袋子般的衣服上披一块披肩。她走进街上第一家卖这些东西的商店,顺手挑了顶大帽子,拉下帽檐遮住脸庞。现在她觉得安全了,不会再有人盯着她觉得她不顺眼了。

她找到一辆公交车,艰难地爬到上层,因为身体虚弱有一点儿坐不稳。她想坐车回自己几英里之外的家。她想看一看它。不,不会进去,就看一眼。虽然此时的家被他人租用,但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想看看它,就像看自己的生活一样。

她下车换乘另外一辆公车,来到她家的街道尽头。这条街非常宽阔,绿树成行。街上一个人影都没有。贾斯伯先生的小狗坐在街头,喘着粗气。小狗认出了她,但待在原地没有动。它摇着舌头甩掉大滴的汗珠。看见毛茸茸的小狗被热坏了,她这才明白过来,天气热得不行,自己也是一身大汗。

她在街上慢慢走着,好像现在才刚从国外回来,回到了英国。如今她是真的回家了。她离开了那几个大都市。年轻的哈奇太太在前院给白玫瑰松土。那姑娘抬头瞥了一眼路过她家院子的凯特,然后又看了看她。凯特正想与她打招呼的时候,发现对方已经对这个陌生女子失去了兴趣,继续挖土去了。

凯特站在自家花园的大树下往里张望。结实的庞然大物静默地矗立在半上午的阳光下。天空晴朗无云,花园似乎被晒过头了,有点儿打不起精神。花草都要浇水了。一只鸽子在树上咕咕地叫着,那个至关重要的下午他们就坐在这棵树下。草坪只要修剪一下就行了,租户在他们,真正的主人回家之前,肯定会趁离开前夕匆忙修剪几下的。一张沙滩椅翻倒在草坪上,显得十分落寞。

凯特依旧站在那里的绿荫下。也许会有人走到花园里来。可是没人出来。可能恩德斯太太在煮饭来着?外出买东西了?不过,她干什么和凯特无关。一旦迈克尔和她决定离开这里住到什么地方的公寓去,她的房子,她的家,很快就会变成这副尊容。人们老说“我的房子”,“我的家”。全是胡说。人们从一栋房子搬到另一栋房子,房子大同小异,换了屋主只是稍作改变。凯特在这幢房子生活了近二十五年,但是,此刻却对它一点儿感觉都没有。没有。她真的觉得自己视力模糊,轻飘飘的,像要飞起来,穿过没有遮挡的地方。她确实蠢透了:卧床三个星期,这么久没有好好进食,一爬起来就匆忙跑了半个伦敦到这里来。她应该当天赶回去卧床休息。她正打算离开这棵遮风挡雨的大树,这时在街道对面看见了玛丽。玛丽戴着帽子和手套。她讨厌戴这些东西,难得戴上一回,她究竟去哪儿了呢?凯特的嘴角翘了翘,露出一个笑容,玛丽随时可能看见她的。玛丽和爱丽丝·哈奇一样,瞥了一眼对面站立的女子,又看了看,因为那个女子的模样实在太怪了——流浪者跑到这条高贵体面的街上来干吗?——然后继续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