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莫琳的公寓(第4/22页)

她像一个奴隶一样,提着重物弯腰驼背地走了,但肩膀却在说,能替别人负重,她感到无比满足。凯特看出了神,位子都被人挤走了。排队有排队的规矩,各人有各人的心思。那个占了凯特位置的女子相当嚣张,冲着她摆出一副强悍的、自以为是的态度,对排在另一队的一个女人说:“她有时间,我可没时间在这儿排上一天的队。”

凯特很想买一打柠檬和两磅青椒,但这个念头被她打消了,她从一个瞧都没瞧她一眼的男人那里,买了两个柠檬和一个青椒。

她回到公寓,知道自己仍未明白什么东西是她必须面对的。在今天之前,她没有一丝想法。她要不是浑身无力,生病了,是不会失控的——绝对不会。但是,她应该庆幸才对——不然,她的每一份强烈情感,都可能化成小小的冲动,一件小事儿都能令她火冒三丈。那样的话,她很可能就不知道自己有什么情绪,就会假装感觉不到它们的存在。

可是,要怎样对付这个困住她的怪兽,这个可恶的婴孩呢?这个怪兽需要安慰,笑脸相待,有求必应。这个女子说了好多年(当然是旁敲侧击):难道你们忘记我是谁了,不知道我在这个家中的地位?娜塔莉娅·彼得罗夫娜会直截了当地说清楚;凯特·布朗只是觉得大嚷大叫很没面子,但她毕竟也说了,这是不是说明她有所进步?

在公寓外的一堵矮墙上,坐着一个憔悴的年轻女子,她戴着一顶硕大的黄色假发,抹着蓝色眼影,亮紫的嘴唇像布娃娃的嘴唇一样,身穿一款式样古典的蕾丝绸缎黑色晚礼服。

年轻女子一扫高傲神情,笑容灿烂,这个叫莫琳的姑娘问:“你怎么会这么瘦?”

“因为我掉了不少肉呀。”

“很好。”

“有什么好!”凯特回了句嘴,往地下公寓走去。

她像一个修理工,准备修理出了故障的机器(也许发动机要加油了),开始准备晚餐,让自己果腹。她必须进食。她需要体能。她必须贮备足够的体能,打败那个吞噬了她整个人生的怪兽。

她把那些可憎的面包做成吐司,涂上黄油和奶酪,坐在厨房餐桌旁吃了起来。可是,每一口都吃得很艰难,感觉难以下咽。莫琳阔步走了进来,蕾丝裙摆轻拍着裸露的脚踝和双足。

“你生病了?”她开口问道。

“一点小毛病。”

莫琳从食品架上取下一罐标着“杏味粗麦”的儿童食品,把蕾丝裙往上一撩,坐在餐桌一头,大口吃了起来。看见凯特咀嚼食物的模样,她伸手向儿童食品指了指,说:“尝尝这个如何?我一直都吃这玩意儿。”

“你会缺维生素的。”凯特脱口而出,拼命忍住眼泪,不让它流下来。莫琳听了笑得前俯后仰,充满嘲讽。

莫琳递给她一听苹果泥,这东西凯特倒是咽得下。

“我喜欢病怏怏的感觉,”莫琳说,“反正要比头脑乱糟糟的好。”

“可我想乱都乱不起来。”

这时,进来一个年轻人,留着查尔斯王储式的头发,穿着一条牛仔裤和一件带褶边的绸衣。他朝凯特点点头,走过她身边,到莫琳跟前,把她从餐桌边一把拉起,说:“我们要动身了。车再过五分钟就走了。”

莫琳穿上一双蕾丝边白童鞋,往裸露的肩膀上披了一块满是洞眼的西班牙纱巾。

他俩向凯特点点头走了,凯特感到一阵剧痛,好像在和一去几年不回的爱人告别似的。就因为这个开朗直率却与己毫不相干的女孩被人带走了,尽管只是被带走一夜,她便这样失魂落魄,惶恐不安。她自己的孩子比这姑娘要正经得多,不会这么随便。他们这样是不是她的错?她早应该……

凯特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像在祈求内疚和悲伤暂时离开,等她攒足了劲儿再与它们较量。

凯特把毯子铺在床上,然后钻到里面。她睡着了。她在寻找海豹之梦,可是找不到它的踪迹。她的脑子被别的梦占据了,把她囚禁其中,这些梦更短,不像海豹之梦那么重要。她在睡梦中,总感觉好像在离迷雾中心几码远的地方,有个什么人,但她到处找都找不着那个人。海豹就在那里,被这个名叫凯特的女子抱着往北走,她觉得这是她义不容辞的责任。可是这个梦只在凯特脑海中部分展开,在众多摇摇欲坠、包裹似的、得靠她伸手扶稳的梦中若隐若现。

她醒了。此时,空气中传来袅袅的音乐声。空气凝重、潮湿,弥漫着来往人群散发的及时行乐、不负责任的轻松。这样的夏日空气,这样的夏日周六傍晚的气息拂面而过,凯特觉得脸酥酥痒痒。透过窗户,暮色淡淡,人行道上的一盏街灯将摇曳的树影投掷到窗口。有一种音乐来自公寓里面。

凯特觉得自己舒服多了,白日的情感波澜已离她远去。因为她终于成功地往肚子里填进了东西——待会儿她还会再吃的。一想到也许会与莫琳不期而遇,她心中大喜。她裹着一件黄色浴袍,走出房间,来到客厅。厅里空空荡荡。她看着长镜中的影子:没有其他目的,只想嘲笑一下自己眼中的她。没关系,只有莫琳跟她一起住。厨房门是关着的。她笑眯眯地推开门,看到里面的场景,顿时懵了,好像被谁莫名其妙地当头一棒。

餐桌旁围坐了五个人,桌上摆着盛有食物的盘子和斟满红酒的酒杯。一个黑人女孩弹着吉他。凯特意识到,自己脸上习惯性地堆上笑容。这个习惯是在另一栋房子里,就是她自己家,培养出来的:走进孩子和孩子朋友的房间,这种笑容便会不由自主地浮现脸上,希望受到欢迎,即便欢迎之辞和她家人爱说的玩笑话一样,是“爱的话语”。

“噢——瞧呀,谁来啦!”

“我想,是来叫我们吃饭的吧。”

“是我妈,她这人就这样!——我想,我给你们说过吧,我老妈还凑合。”

这些都是早年孩子们十几岁的时候,粗声粗气说的打趣话,话语相当友善,知道他们想要什么只要张张口就行,知道她——这个母亲——就在家里,会笑眯眯地走进房来,说:“谢谢表扬。是的,晚饭好了。”

只是现在,揶揄逗趣已变为成人间的客气,让她觉得生分了不少。

“进来吧,妈妈。这是我从苏格兰/彭赞斯[12]/西班牙/美国来的朋友。她/他能在这儿待上一阵吗?我已经买了一个新睡袋。没必要多煮饭的。”

她觉得,这会儿好像有五张脸孔——其中一张是莫琳的——一齐缓缓地转过来看着她,好像神情都很冷淡,只不过显然是一种友善的表示,同时也可以用来防卫——防卫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