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莫琳的公寓(第3/22页)

女服务员看着她——她看见的只是一个难伺候的女子,说:“我马上就过去,亲爱的。”说完她走到一边整理另一张桌子,然后走到凯特桌边,冷冷地看了一眼洇湿的桌布,说:“要是你能将就,我就等你吃完后再换桌布。”说完扬长而去。

她这么做过分吗?凯特心中的那个家庭主妇在想——桌布湿一点儿无关紧要的。过了一会儿,她结完账后却发现自己做了一个小动作:离开饭馆的时候轻轻甩了一下裙摆。她发誓,她这一生以前从未有过这样的举动:像一个女子轻蔑地“哼”了一声,仿佛在说,哼,我才不在乎呢!凭啥以为我在乎这些东西?

正午的爱德华街最为生机勃勃。尤其是在夏天,人们都在咖啡馆和三明治屋进进出出,吃午饭,喝茶,或者小坐休息。凯特慢慢穿过大街,走到饭店前面,透过纱窗往里看。要是她早些时候到这里,让那个殷勤的男服务员弯腰站在她跟前,刚才的她就不会想大哭一场,做出那个可怜的举动——打翻杯子里的水!

唉,在酒店住了这么久,一直由西尔维亚和玛莉照顾,对她一点好处都没有。她变得非常幼稚,老是需要别人哄。

她离开阳光明媚、树叶茂盛的白日,走进阴暗的公寓。大厅地板上,有个小伙子趴在垫子上,面孔朝下,双臂大张。他睡着了。莫琳好像并不在附近。

凯特走进房间,看见床上没铺床单,于是走回客厅,找到一个柜子,里面装着床单和浴巾,她取出所需之物,没有惊扰那个小伙子(他睡得很沉,看来刚睡不久),然后上床睡觉。她躺在床上,做了一件通常不允许自己做的事儿。她哭了,故意哭得很凶很久。是发泄愤怒的安全阀吗?也对,是可以这么认为;但你得承认,有些事情的确让人想号啕大哭一番。她四面受敌,内心又因孤独备受煎熬。就像一个小孩儿,知道要被送去寄宿学校,号啕大哭,或者得知父母将要远行,他得和陌生人待在一起,伤心掉泪。

但是,在她涕泪滂沱、身体剧烈颤抖之时,心里却十分清楚,这是她这一辈子第一次独自一人,待在一个地方,一个谁也不认识她的出租房中,远离安全和保护的茧,没人认可她选择的自我形象,从而给予她生存的支撑。但这儿没人对她抱有任何期望,没人知道什么是她赖以生存的支撑。此时,她颇为得意地回想着客厅里莫琳镜前的那个小插曲:莫琳直接面对的一直都是凯特,真正的凯特,是莫琳眼中的凯特——一张露着干涩、狡黠、谨慎的微笑的脸。

她止住哭泣上床睡觉,醒来时发现自己在一间陌生小屋里——里面虽然冷飕飕的却有一线阳光:因为早晨这个时候,太阳已经从公寓的一侧移到了另一侧。

她得去买些吃的东西。现在睡在客厅垫子上的人已经走了,她再也没见过那个小伙子。

厨房里莫琳独自坐着,拿个茶匙舀儿童食品吃。杏仁布丁。厨房架上放了一大堆儿童食品,一律都是甜品。

莫琳身穿一件镶着深红边的长罩衫,扎了一个马尾辫,看着老了十岁。

她说:“我想,总有一个地方,你想买什么都有。”说完她一跃而起,舌头仍然舔着茶匙。她把空罐子扔进垃圾桶,茶匙扔入水槽(叮的一声落入槽中),然后踩着舞步出了厨房。

凯特推着一辆带轮子的购物车,提着一个大大的草编篮,快走到公寓门口的时候,才想起她不需要购买一大家子要用的东西,只要照顾好自己就行了。她再次走到阳光中,手上就拎了一只塑料手提袋。已是傍晚时分,商店都准备打烊了。很多商店和她吃午餐(或者没吃)的饭馆同属一个档次。商店规模很小,堆满了罐头和冷冻食品。在这条路上,看不到她在布莱克希思经常光顾的、中产阶级云集的商场。此地到处都是高高的公寓楼房,一些居民终身住在里面。他们就是这些商店的主顾,商店根本不出售凯特平日里愿意购买的物品。她在一家店买了一块硬邦邦的白面包、半磅黄色奶油、一盒加工好的奶酪和一听草莓酱,以前她在家里,看到这样的草莓酱,只要动一动买它的念头,都会觉得自己犯了什么罪似的。她发现自己对购买这类次品的行为深恶痛绝,感觉就和获悉自己要坐一年牢房一样:因为在婚后的生活中,她绝大部分精力都花在如何挑选优质商品上了。她心里也想着:在西班牙的那个小村庄里,村民们虽然比这家商店任何一个顾客都穷,但他们也许从未见过这么糟糕差劲的食品。商店里挤满了所谓的普通百姓,换句话说,就是英国的劳动人民,他们到这些糟糕的饭馆吃饭,到这些糟糕的商店买东西……不行吗?她怎么了,关她什么事儿,她差一点儿失声恸哭,很想跺脚、发火和叫喊——怎么了?就在这个时候,世界上的贫穷地区,成百万的人们因为缺少食物死去,成百万的儿童无法健康成长,就因为她放入手中印着橘黄和粉色雏菊图案的漂亮塑料袋中的食品,不可能落到他们手上……她站在收银台前,像孩子似的满腹怨恨,含着眼泪。怎么了?男收银员没有看她,没有笑容满面地说:“噢布朗太太,噢凯特,噢凯瑟琳,欢迎光临!”——就这样算完账了。她觉得他的态度很冷淡。她精神出问题了,这一点毫无疑问——虽然理智这么说,但情感却依然像个孩子似的充满委屈。

她朝大理石拱门[11]方向走去。那儿临街有一个市场,正准备关门打烊。这么说,今天一定是星期六?凯特以前从来没有记不得时间的时候,更不用说忘记星期几了。

她前面摆着一张木案板,上面有几个西红柿混在压扁的莴苣中间,都是早晨新鲜蔬菜剩余的残兵败将。一扇垂悬木门在她跟前缓缓下降,像马上要关闭的样子。她心中一阵恐慌,担心买不着东西,赶紧冲到摊子前,差点大喊出声——但却是笑眯眯的。她感觉到自己的嘴角泛起无可奈何的苦笑:“我想买些西红柿,一磅西红柿好吗?”

卖菜的男人不悦地说:“我要关门了。营业时间都过了。”

“噢,求你了。”她喘着气说,听自己的声音,像生死攸关的大事一样。

卖菜的男人特意仔细打量了她一番,又特意回头看了看一排敞开的货摊,只见货摊上零乱地放着一些水果和蔬菜。他转身背对着她,拉下摊子侧面的垂悬门。对着空气,他宣布了她罪有应得的判决,语气就跟法官一样正式:“有些母亲真是的。”

她走到附近另一个摊子,一边排队一边听前面的女子说话——这个女子和平时的凯特一样,或确切地说,和过去平时的凯特一样,推着一辆放了购物篮的车子,提着购物袋,购买大家庭一周所要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