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莫琳的公寓(第2/22页)

这种愉悦的感觉渐渐退去,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感觉,但没有前一种那么令人愉悦。此刻的她又被虚荣攥在手心。看到她这副样子,丈夫和四个孩子将无话可说,只能说她看上去不像她自己了——因为他们知道,她看起来应是什么模样。但是莫琳,那个坐在红色垫子上、在刺鼻的蓝烟圈中做梦的女孩,看见的就是她这副病恹恹的瘦猴样儿,从未见过其他伪装下的她……毫无疑问,她的头脑出问题了。她看起来怎样,对那女孩,对她自己,重要吗?或者,换个问题,她是什么人——要是她,或其他什么人知道答案的话。她,凯特,已经从莫琳那儿租了一间屋子,仅此而已。在凯特看来,这件事正好和先前的一件事倒过来。年前,她让一个年轻女孩住在家里,女孩是詹姆斯一个密友的比利时朋友:她想学英语。凯特只关心一件事:女孩必须融得进她的家庭,能令家中气氛更融洽,而不会带来太多的干扰。那女孩性情幽默友善,也有点婆婆妈妈、挑剔和古板——她接受的教育十分传统。要是她能爱上自己丈夫,令家庭更为融洽原本不是什么难事,而不是她想象的那样,丈夫爱上那女孩……想到这里,凯特赶紧振作起精神,在心里大声冲自己喊道:别再想那件事儿了,别老念叨那个帮工莫妮卡,你老想着迈克尔爱过她,对自己有什么好处?

凯特认真回想了一遍她对那个比利时女孩提出的各项要求:不能爱上三个儿子中的任何一个,除非她的儿子一样深爱着她;不能怀上孩子,让她,凯特处理后事——像莫妮卡那样,堕胎费用是布朗家帮忙支付的,因为胎儿的父亲,她在语言课上遇到的法国青年,身无分文;不能像罗莎丽一样吸毒,她是莫妮卡之前的帮工,从法兰克福来的——就是说,吸点大麻不要紧,但不能服用药性更强的东西;不能……不过,考虑到她自己的现状,凯特总结道:她不能做任何会给她和她的生活方式带来不便的事情,因为虽然凯特绝不会标榜自己生活的方式多么好,但她也不想自己的生活受到无谓干扰。

莫琳走进客厅,像个童谣中的挤奶女工,光着脚丫。看到凯特站在灰暗的镜前,她把灯打开,穿过走廊,脚步轻盈地悄悄走向凯特,站在凯特身后,身影随之出现在镜子里。

莫琳用手把黄发梳向脑后,看了看自己,又看了看凯特。她皱起眉头。她皱眉是因为遇到令她困惑的事儿,还是想向凯特打听内情?

莫琳突然笑了起来,笑得花枝乱颤,咧着皓齿红唇,然后跳起舞来。她的舞步富有激情,跳跃腾挪挥洒自如,她看着镜中的自己,模样就像一个孩子观察自己首次动手完成的作品。她决心让自己的舞蹈欢快起来,于是露出如花笑靥,接着头朝后一甩,张开双臂,旋转起来。她双脚点地,飞快地转了一圈又一圈,直到头晕方才作罢。她瘫倒在墙根,咯咯直笑。

她跳舞纯属自我陶醉,几乎就是一场私密表演。这时,她的肩膀使劲一耸,身子一挺站了起来,走到凯特身边站好。凯特看见自己脸上的笑容;那是中年女子的笑,略带忧伤,幽默、精明又不失耐心。莫琳是看到她的笑容,才决定纵情一舞吗?

她探着身子,目光越过凯特的肩头,仔细打量着镜中的自己。出于厌恶和自信,她朝凯特吐了吐舌头,接着又恶心地吐了一次,只是这回是朝自己吐的。她假惺惺地抛给凯特一个愉快的笑容,然后快步走回那间阳光满屋的房间。

凯特觉得受到了侵犯。不管理智怎样告诉她,女孩的行为是友好的,是一种分享(前来与她一同分享临镜自照的时刻),但她还是感觉对方咄咄逼人。这种感觉显然源于女孩对自己青春活力的无比自信。源于她想做就做的勇气。是的,没错,这些正是她,凯特,业已失去的东西。

但是,因为她不想走到街上将缺陷暴露无遗,所以就一直站在这里,这个扔满垫子的大厅里——垫子堆放得乱七八糟,好像昨夜有人睡过似的——她的举动没有任何意义。很快她就得去休息了。她应该进食。

她走出公寓,再一次来到阳光中,爬上水泥台阶,站在运河边的参天大树下,距离饭店只有两步之遥。她认为自己早该饥肠辘辘了,至少为了以后的几星期,也必须吃东西——但是,此时,她无事可做,也没有什么责任需要承担,干吗要理睬那些需要、责任和压力呢?她大可以进去点些好吃的,把食物吞进肚里,尽可能享用这顿美食……她朝饭店走去,饭店入口处的两侧种了几株小月桂。透过前门玻璃,她看见一个男服务员殷勤地弯着腰,听一位年龄与她相仿的女士点餐。这位女士听着他的奉承之词,非常受用,笑容满面——像个愚蠢的老傻瓜,凯特心想。她来到店门口,暗想:没跟国际名流为伍之前,只有碰到特殊场合,她才会光顾这类饭店;平时,她会不假思索地从它身边走过,挑选一家更便宜的地方,现如今,她却毫不犹豫地把这家饭店当作本街唯一可以用餐的地点。掉头离去的时候,她觉得自己真的穷困潦倒。她又朝前走了几百码来到一家餐馆,这种餐馆在伦敦街上,几乎每隔几码就有一家。店里门可罗雀。还没到午饭时间。她找了个位置坐下等待服务。在她面前摆放的是一成不变的英式菜单。在餐厅的另一端,一位女服务员正在和一位老年男性顾客谈话。看样子,她并不急着过来。

她走到凯特桌边,眼睛没有看凯特,只是在一张小纸片上草草写下菜单,大声向一扇厨房小窗里面的人念菜单,接着回去继续同那位男顾客聊天。好像过了几个世纪,食物姗姗未至。凯特坐在那里,那个女服务员和其他食客显然都对她视而不见。此时,客人陆续进来。她饥渴难耐,浑身颤抖,很想放声大哭。发现旁人对自己不理不睬,她想大喊:“我在这里,难道你们看不见?”她都快变成一个无理取闹的小孩了。看到摆在面前的肝、炸薯条和卷心菜,她的火气消了下去。女服务员把菜往她面前一放,眼睛始终没有瞧她一眼。凯特难以下咽,感觉自己就像一个调皮捣蛋的孩子,被安排到角落吃饭,然后被彻底遗忘。她怒不可遏,失去了理智,悄悄对自己说,我是病人,行为可以不受谴责,于是故意打翻一杯水。她满心指望那个女服务员会到她身边来,哪怕生她的气都行,可是人家根本没注意到她的举动。凯特站起来,走到服务员身边(她正在和另一位顾客聊天)说:“对不起,我把水杯打翻了。”她的声音在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