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第6/9页)

等到缓过气来,呼吸差不多正常了,他开始琢磨自己坐在这蓝岭县境的密林之中到底所为何来。他来此本要循着当年派拉特徒步跋涉的足迹,去寻找她可能拜访过的亲戚,去尽可能发现金子的线索或者证实金子已不再存在。他怎么会把自己先是卷进一场用破瓶子对付刀子的格斗,然后又卷到这场狩猎中来了呢?他想道,无知啊,还有虚荣。他没能早些有所警觉,没能看到身边到处都已出现的种种征候。也许这是黑人的一连串卑劣手段,但他本该猜测到、觉察到的,而他没能事先看出来,部分原因就在于他在另一处地方轻易地受到了款待,是不是这么回事呢?也许,在丹维尔沐浴到的英雄崇拜(已经隔了两代)的光辉也使他盲目起来。或许,在罗阿诺克、彼得斯堡、纽波特纽斯里的人们的眼睛并非因欢迎和钦敬而闪光,他们也许只不过感到好奇和开心。他在任何一处地方都没有逗留很长时间,因此发现不了真情。他只是在这儿吃一顿饭,在那儿加一箱油—唯一的一次真正接触是买那辆汽车,在那种特定环境下,卖主对买主当然是和蔼谦恭。在他需要仔细修理汽车时,情况也与此相仿。这些人的不开化表现在什么方面呢?多疑。易怒。找碴和排外。暴躁。褊狭,忌妒,奸诈和邪恶。他并没有什么举动不妥,却招来了他们的轻蔑。他只不过说了一句可能得买一辆车,就惹起了周围一触即发的敌意。为什么他们不采取罗阿诺克卖给他汽车那人的态度呢?因为他在罗阿诺克时并没有汽车。而在此地,他已经有了一辆,却要再买一辆,也许正是这件事惹恼了他们。何况,他并没有暗示他要以旧换新。他只是流露说要扔掉这辆“破”车,再另买一辆。可是又怎么样了呢?他要怎么花自己的钱,关他们什么事?不应该竟然对他……

应该。这个字眼儿听起来太陈旧了,老掉牙了,该弃置不用了。应该。如今在他看来,他总在想着或说着,他不应该遭到某种厄运或受到某人虐待。他曾对吉他讲过,他不“应该”受他家庭的束缚,憎恨或者其他。他甚至不“应该”去听取他的父母向他和盘托出的全部不幸和彼此谴责。他也不“应该”受哈格尔的报复。可是,为什么他的父母要把他们的问题告诉他呢?要是不告诉他,又该告诉谁呢?既然一个陌生人都要杀死他,哈格尔当然就更可以,因为她认识他,是他把她像咂过滋味后的胶姆糖一样抛弃了——她也有权利要杀死他啊。

显然,他认为他只应该为人所爱——不过要保持一点距离——别人对他应该有求必应。而作为回报呢,他得……什么?让人高兴?对人慷慨?如果让他认真说的话无非是:我对你的痛苦没有责任;我可以和你同甘,但不能和你共苦。

这都是些烦人的想法,可是总也摆脱不掉。月光之下,他孑然一身地躺在地上,连那使他记起是同别人一起来到林中的犬吠声都听不到了,他的自我——那个所谓“人格”的外壳——在这一刻退让了。他只能看到他自己的手,而看不到他的脚。他只是他的呼吸,现在越来越缓慢的呼吸,他还是他的思想。他的其余部分都已经消失了。于是这些想法就畅通无阻地来了,没有别人拦挡,没有他事干扰,甚至也没有他本人目光的妨碍。这里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帮助他——他的钱不成,他的车不成,他父亲的声名不成,他的西装不成,他的皮鞋也不成。事实上,这些全是他的绊脚石。除去他那块破表和他那装有大概两百块钱的钱夹之外,他上路时所带的行装用品都已丢失殆尽:他提箱中装有的苏格兰威士忌、衬衫、为盛金口袋留的空地儿;他的鸭舌帽、他的领带、他的衬衫、他的三件套西装、他的短袜、他的皮鞋。他的表和他的两百块钱在这人迹不见的露天野外,是毫无用处的,在这种地方,一个人所有的一切就是与生俱来的身体,余下的便只有学着去应用的本领。以及坚忍的品质。还有视、闻、嗅、味、触——还有他自知他不具备的其他官能与意识:在需要感觉的一切事物中,要有一种分辨能力,一种生命本身可以仰仗的能力。加尔文在树皮上看到了什么?在地面上看到了什么?他当时怎么说的?他听到了什么,怎么就知道发生了意外的事情,而且知道是远在两英里——或者还要远——之外,而且还知道那意外是另外一种野兽,就是狸猫呢?他依然能够听到他们——刚才那几个小时里他们那种说话的口吻依然萦绕在他的耳畔。他们是在互相打着信号。他们都说了些什么?“等着不睡?”“就在这儿?”一点一点地,一切都就绪了。狗,人——没有一声是空叫乱喊,全都是指示方位与距离的信号。人和狗在互相交谈。他们用一种特殊的声音谈着特殊的、复杂的事情。其中有一条狗在一声长嗥之后,又接上一声很不一般的吼叫。那低低的长嗥听起来像是一个低音大提琴发出的男低音,意思是狗已经明白并做了某件事情。狗还对人讲话:短促信号的吠声——间隔均匀而宽大—每三四分钟叫上一次,可能持续了有二十分钟。这是类似雷达的一种信号指示,告诉人:它们在什么地方,它们看到了什么东西,以及它们想对此采取什么行动。而人则通知它们,同意,或改变方向,或返回原地。所有那些尖啸,那些由高到低迅速变换的吠叫,那些拖得长长的呼号,那些号音,那些鼓声,那低低的流水般的哗哗声,那芦笛声,那短号的单薄的嘀嘀声,那低音大提琴的嗡嗡声。这些全都是语言。是在家中人们想要狗跟上他们时瘪着腮帮吸气发出声音的延伸。不,这不是语言,是早在语言之前就已存在的信号。是早在书写文字出现之前就存在的符号。是人类和动物彼此确实交谈的时代的语言;是一个人可以和一只猿坐在一起谈话的时代的语言;是一个人可以和一只虎共用一棵树,而且彼此了解的时代的语言;是人和狼跑在一起,而不是人逃避或追逐狼的时代的语言。而他则是在蓝岭山脉之中,在一个发散出香甜气味的桉树之下听到这种语言。而如果他们能够和动物交谈,动物也能和他们交谈,他们对于人类还有什么不解的呢?或者在这种情况下,对大地还有什么不解的呢?加尔文在寻找的还不仅仅是踪迹——他对树木低语,和土地密谈,他触摸着它们,就像一个盲人抚摸着一页盲文,用指端的触觉读出含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