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4/5页)

她站着倾听,似乎听到村舍后面有什么声音。因为没听清,她反倒一心想听清是怎么回事。她不甘心。

于是她绕到房后面去。房后的地面高了起来,形成了陡坡,所以后院是陷下去的,四周有一圈石头墙。她转过房角站住了脚步。离她几步远的小院里,那男人正在洗浴,对外面的动静一点没有感觉。他光着上身,棉绒马裤脱到臀部,露着精瘦的腰。他弓着白皙单薄的背,身下是一大盆冒着肥皂泡沫的水。他的头沾了水,然后动作奇怪、飞快地摇着脑袋甩水,随后抬起白皙的瘦胳膊,挤着耳朵眼里的水,那动作迅速而细腻,就像一只鼬鼬在戏水,全然自得其乐的样子。

康妮向后退了一步,退到墙角后面,然后快步朝林子走去。但她不由得受到了震动。可那不过是一个男人在洗浴而已,太平常不过了,天知道这是为什么。

可奇怪的是,这场景竟是如梦如幻,它击中了她身体的中心。她看到了那厚厚的马裤耷拉在他白皙瘦弱的腰上,腰骨若隐若现。一种孤独感打动了她,让她感到他是一个纯粹孤独的人。一个孤独生活着的人,有着那么完美孤寂的白皙裸体,而他内心也是孤寂的。除此之外,他还有着一个纯粹生命的美。不是什么美的东西,甚至不是美的肉体,而是某种温柔的火光,是一个生命的剪影在袒露自己时燃烧着温暖的白火苗,这火可以触摸,因为那是一个肉体!

康妮感到这景象令她的子宫受到了震撼。她知道这一点,因为那震撼就在她体内。但她的理智不免要嘲笑自己。一个男人在后院里洗身子!毫无疑问,他用的是气味难闻的黄胰子!她挺反感那种肥皂味的。为什么偏偏让她遇上这种庸俗的私事!

所以她走开了。但过了一会儿她坐在了一个树桩子上,脑子乱了,无法思考什么。但在混乱中她还是决定要把口信带给那个家伙。她是不会畏缩不前的。不过她要给他时间等他穿好衣服,但又不至于时间太长,以防他出去,估计他是要准备出去。

于是她缓步回走,边走边听动静。走近了,发现那村舍还是老样子。一只狗叫起来。她敲敲门,心却不由自主地乱跳起来。

她听到了那人轻轻下楼的脚步声,却不成想他那么快就开了门,快得让她吃惊。他有点神情不安,但脸上立即浮现出了笑容。

“查泰莱夫人!”他说,“能请您进屋吗?”

他举止十分自在优雅,她迈过门槛进到憋气的小屋里。

“我是来给你捎个克里福德男爵的口信儿。”她轻柔但呼吸急促地说。

那男人蓝色的眼睛看着她,似乎看穿了一切,害得她稍稍转过头去躲开他的目光。他觉得她羞涩的时候挺好看,几乎算得上美丽。他立即控制了局面。

“能请您坐坐吗?”他问,估计她不会坐的。门还开着。

“不了,谢谢!克里福德男爵想让你——”她传达了口信,不由自主地又去看他的眼睛。

现在他的目光热情而和蔼,特别对女人来说是这样:十分热情和蔼,又轻松自然。

“是,尊贵的夫人!我马上就办。”

接到指令,他马上就变了一个人,态度生硬不算,人也变生分了。

康妮犹豫了。她本该走了。可她还是打量起这干净整齐但有点憋气的小起居室,感到有点吃惊。

“你就独自一个人住这儿吗?”

“是的,一个人,夫人。”

“可你母亲她——?”

“她住在村里自己的房子里。”

“跟那小孩子一起吗?”

“跟小孩子一起!”

说话间他那张模样一般、有点憔悴的脸上露出一丝难以形容的嘲讽来。这是一张总在变化着的脸,让人琢磨不透。

“不过,”他发现康妮迷惑的神情,就说,“我母亲星期六来帮我清扫,其余的时间里我自己干。”

康妮又看看他。他的目光里再次透出笑意,虽说还有点嘲弄,但蓝色的眼睛开始变得热情,和蔼起来。她在揣摩他。他穿着长裤和法兰绒衬衫,打着灰色领结,他的头发柔软潮湿,脸色有点苍白,看上去很是沧桑。当他眼中的笑意消失时,那眼神看上去像是他吃了很多的苦,但目光中仍然没有失去温暖。随之他的脸色因着孤寂而变的苍白起来,因为她并不是来看他的。康妮感到他那奇特的与众不同之处了:他有生气,但又离死亡不远。

康妮有许多话要说,但没说出口。她只是又抬头看着他说:“但愿我没有打扰你。”

他莞尔一笑,笑得眼睛都眯上了。

“不好意思,我刚才只是在梳头发。对不起,我没来得及穿外套!不过我真是不知道谁在敲门。这儿平常没人敲门。猛听到敲门声,还觉得出什么事了呢。”

他在她前面上了花园小径,帮她扶着门。她发现不穿那件棉绒衣,只穿衬衫的他显得身材颀长,瘦弱,还有点驼背。从他身边走过,他感到他柔软的金色头发和目光敏锐的眼睛让他显得年轻活泼。他该有三十七、八岁了吧。

她步履缓慢地走进林子,知道他正在后面看着她。这让她不由自主地感到不舒服。

而他呢,回到屋里时还想:“她很好,真的很善良。她不知道她自己有多善良。”

她对他感到十分好奇:他太不像个猎场看守了,太不像个劳动阶级的男人了,尽管他和本地人有共同之处。不过他确有与众不同之处。

“那个叫麦勒斯的看守是个怪人,”她对克里福德说,“他几乎可以是个绅士。”

“他行吗?”克里福德说。“我没看出来。”

“可是他不是有点特别吗?”康妮坚持说。

“我觉得他是个不错的人,但我对他不太了解。他只是去年才从军队退伍,还不到一年呢。是从印度回来的吧,我猜。他可能在那儿学到了点什么计谋。或许他是某个长官的侍从,在那个位置上有了长进。他们当中有些人就是那么变体面的。但那对他们并不好,因为他们一回家就得恢复原样儿。”

康妮若有所思地凝视着克里福德。她看出来了,他特别排斥那些有可能真正向上攀升的下层阶级的人。她知道克里福德这类人都这样。

“但是,你不觉得他有点特殊吗?”她问。

“坦白说吧,没觉得!我根本没注意到。”

他好奇地看着她,眼神不安,有点怀疑。她则觉得他没有说实话,他也没对自己说实话,就这样。他不喜欢听到说哪个人确实出众。人们应该是在大概一个水准上,最好比他低点。

康妮再次感到与她同代的男人是多么固执吝啬。他们太固执己见,太惧怕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