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伯顿太太对康妮也挺关心,觉得自己作为一个女人和一个专业护士,必须对康妮也施以保护。她总是催促着夫人出去走走,开车去伍斯威特,去呼吸新鲜空气。这是因为康妮习惯于安静地坐在壁炉前,要么心不在焉地阅读,要么有气无力地做点针线,几乎不怎么出去。

希尔达刚走就开始刮大风。伯顿太太对康妮说:“干吗不到林子里去散散步,到那个看守的房子后面看看仙花儿?那儿的景致儿最好看了。你还可以采一些来放在你屋里。仙花儿看上去总是那么喜庆,不是吗?”

康妮听懂了她话中的好意,尽管她把水仙花给简化说成了“仙花儿”。野水仙!再怎么着也不能老这样自寻烦恼不是?春天回来了。“四季轮回,但春天并没回到我身边——”【1】

还有那个猎场看守,他消瘦白皙的身体就像一朵花中半隐半现的孤独花蕊!在难言的压抑中她把他给忘了。可现在她心里又有什么被唤醒了。“门廊与大门后面一片苍白。”【2】 要做的就是穿过这门廊和大门口。

她比以前壮实了,很能走路。树林子里的风不会像邸园里的风那样横扫一切,令她感到疲于应付。她想忘却,忘却这世界和所有那些可怕的行尸走肉之人!“你们必须再生!我相信肉体的复活!一粒小麦种子掉进土里,除非死了才会发芽。当藏红花绽放时,我也会出来见太阳!”【3】在三月的风中,她的脑子里涌现出无休无止的句子和段落。

一阵风吹过,天上洒下一片奇亮的阳光,照亮了林边榛树下的地黄连,亮晶晶,黄灿灿的。树林里一片寂静,静得不能再静了,但一有风刮过,就会透进一缕缕阳光来。第一茬银莲花已经开了,那无边的白银莲花撒满了林地,令这林子都看似苍白了些。“世界因你的呼吸而苍白。”【4】但此时是冥后珀尔赛福涅【5】的呼吸。她是在一个料峭的早上出了地府。寒风吹拂,头顶上愤怒的风在纠缠着的树梢间呼啸。它被树梢所缚,像押沙龙【6】一样要挣脱自己,这风。银莲花看上去是那么冰冷,赤裸的白肩在绿色的裙边上抖动着,但它顶住了风的摧残。小径边上第一茬报春花绽放出小小的花朵,尚有黄色的花蕾正含苞欲放。

头上方狂风呼啸,树林摇动,下面感到的只有寒风阵阵。康妮在林子里居然感到一种奇怪的激动,脸色红润起来,眼睛更加湛蓝。她缓慢地走着,不时掐几朵报春花和第一茬紫罗兰,那花儿散发着冷香,阵阵扑鼻。她就这么游荡着,不知身在何处。

直到她来到林子尽头的空地上,她看见了那座青石村舍,那房子看上去发红,就像蘑菇伞下的菇肉,村舍的石头在阳光下色调显得温暖。房门口开着一蓬黄色的茉莉花,但门关着呢。四下里鸦雀无声,烟囱里没冒炊烟,园子里也没有犬吠。

她悄悄地走到房子后面的斜坡下,她来这里是有借口的,那就是看水仙花。

在那里,那些短梗的花朵在风中摇曳飘舞着,是那么生气勃勃。因为它们的脸无处躲藏,所以都背风开放着。

水仙花在郁闷中抖动着它们那鲜亮明媚的小花瓣儿。不过它们或许是喜欢这样的,真的。或许它们就喜欢这么抖动。

康斯坦丝背靠着一棵小松树坐了下来,那松树摇晃着,让她感到一种奇特的生命在冲撞着自己,富有弹性和力度,在向上挺着身子。这挺直的活生生的东西,树梢沐浴在阳光中!她看着水仙花在阳光下光鲜夺目,令她的手和腿都感到温暖。她甚至闻到了略带柏油味的花香。她是那么孤寂,似乎陷入了自己命运的湍流中。她一直都被一根绳子束缚着,像一条被拴住的船颠簸着,但逃不出绳子的圈套。现在她则解了套,开始自由漂流了。

阳光还是抵不过寒气,水仙花又笼罩在了阴影中,默默地垂下头。它们会这样垂着头呆上一天一夜。别看它们那么柔弱,其实它们很有生命力!

她站起来,身子有点僵直,掐了几朵水仙花才离开。她不喜欢掐花,可她又特别想带上一二朵走。她得回拉格比,进到大墙里去。她开始恨拉格比府,特别恨它那厚重的大墙。墙壁!总是这些墙壁!可人需要墙,在这样起风的日子里。

进家后克里福德问她:“去哪儿了?”

“穿过了整个林子!看,这些水仙花儿多可爱呀!简直无法想象它们是从地里长出来的!”

“没空气和阳光它们也长不出来的,”克里福德说。

“反正是先在土里成型的。”她立即反驳说,出口之快令她自己都有点惊讶了。

第二天她又到林子里去了。这次她走的是一条蜿蜒而上的宽阔马道,穿过落叶松林,来到一口号称“约翰井”的泉眼。这边山坡上挺冷,落叶松林中一朵花也没有。可是冰冷的泉水却在轻柔地向上冒着,泉眼周围铺着白里透红的鹅卵石。多么清冽的泉水!真好啊!毫无疑问这些新的鹅卵石是那个新来的猎场看守铺的。康妮能听到这涓涓细流顺山而下时发出的微弱叮咚声。山坡上的落叶松虽然无叶,但松枝翘耸,还是黑压压一片,发出阵阵嘶鸣。可松涛盖不住泉声,她还是能听到泉水的叮咚声,如同水做的铃铛一样清脆。

这地方又冷又潮,有点阴森。不过这口泉井一定是几百年来人们饮水的地方。不过现在人们不来这里汲水了,这小小的空地一片绿草荫荫,但也阴冷可怕。

她站起身慢慢朝家走去。走着走着,她听到右边不远处有敲打声,就站住谛听。是锤子的声音还是啄木鸟在啄木?肯定是锤子在敲打什么。

她继续走着,听着。然后她发现冷杉幼苗之间有一条窄径,不知通向什么地方。但她感到这路一直有人在走。于是她冒险地走上了这条路。路边开始处是厚厚的冷杉幼苗,很快就是老橡树林了。她沿着路越往前走,那锤子的敲打声就越近,在这寂静的林子里,风声遮不住锤子的声音,因为即使有风树林里也是安静的。

她看到了一片秘密的小空地,空地上有一座用没加工的木头搭起的小木屋。她可是从来没来过这个地方啊!她意识到这个安静的地方是用来养山鸡的。那猎场看守只穿着衬衣,跪在地上敲打着什么。狗见来了人就狂叫着跑过来。看守猛然抬起头,看到了她,眼睛里闪过一丝惊诧。

他直起身向她行礼,默默地看着她脚步无力地走过来。他不喜欢别人侵犯他的领地,因为他把自己的孤独看作是自己生命中最后也是唯一的自由。

“我是想知道这敲打声是怎么回事。”她边说边喘着,显得力不从心,而且由于他的眼睛直视着她,让她觉得有点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