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康妮开始厌恶克里福德了,这让她感到惊讶。不仅如此,她感到自己一直就不喜欢他。倒也不是恨他,这里面没有感情的问题。问题在于她在肉体上深深地厌恶他。这似乎很像她跟他结婚是因为她不喜欢他,是暗自在肉体上不喜欢。不过,她嫁给他确实是因为他在精神上吸引了她并让她兴奋。在某种意义上说,他似乎是她的主人,令她无法企及。

现在,那精神上的兴奋劲儿早已过去,支离破碎,她感觉到的就只有肉体上的厌恶了。这种厌恶是发自内心深处的,让她意识到自己一直都被这种感觉所蚕食着。

她感到身体虚弱,无限孤独。她巴望着外界有谁能帮她。可整个世界就没人能帮她。社会是恐怖的,因为它早就疯了。

文明的社会疯了。金钱和所谓的爱情是它的两大疯癫症,其中金钱远远跑在前面。个人就在金钱与爱情中分裂着、发着疯。看看麦克里斯!他的生活和行动恰恰是疯癫的。他的爱情是一种疯狂,他写的戏剧也是某种疯癫的表现。

克里福德也一样。什么谈话!什么写作!什么疯狂的挣扎,推动自己进取!都不过是疯狂而已。这种状况每况愈下,确实疯狂。

康妮感到自己害怕至极。不过至少克里福德放松了对她的纠缠,转而纠缠伯顿太太了。这一点他自己意识不到,像很多疯子一样,他疯狂的程度是要靠他意识不到什么来衡量的,那是他意识中的荒漠地带。

伯顿太太在很多方面都令人起敬。奇怪的是她无意中显得很霸道,总是将自己的意志强加给别人,这是现代女性疯狂的标志。她以为自己全然是为别人效劳的,是为别人而活着的。克里福德令她着迷,因为他总是,或者说经常是不动声色地就挫败了她的意志,靠的似乎是某种细腻的本能。与她相比,他的自我意志更加细腻微妙,这就是伯顿太太眼中克里福德的魅力之所在。

或许那也曾经是迷惑过康妮的魅力。

“今儿个天儿多好呀!”伯顿太太会半是抚慰半是说服地劝他道:“我觉得你肯定会喜欢坐着轮椅出去逛逛的,这阳光真是爱死个人儿。”

“是吗?能递给我那本书吗,在那儿,那本黄皮的。顺便把那些风信子拿走吧。”

“怎么了,不是挺好看吗?”她特别加重说好看二字。“香死个人儿呢。”

“我烦的就是那股香味儿。”他说。“有点丧气,像葬礼上的味儿。”

“您怎么那么想呢!”她惊讶地大叫道,显得受到了冒犯,但还是服了,把那些风信子拿出屋去了。她服的是他那种高雅的挑剔劲儿。

“今儿早上胡子是让我刮呢,还是你自己来?”伯顿太太总是用这种轻柔、抚慰顺从但又是管人的口吻说话。

“我不知道。你能等一会儿吗?我准备好了会按铃儿叫你的。”

“好的,克里福德男爵!”她柔顺地回答着,悄然退了下去。但每次受到冷遇都会令她意志更坚强。

过了一会儿,他一按铃,她就立即出现了。他说:“我想今天还是你来给我刮吧。”

她心里一阵激动,随后特别温柔地回答道:“好的,克里福德男爵!”

她很灵巧,触摸他时手指轻柔、舒缓。起初他挺反感她的手指触摸他的脸时那种过分的温柔,但现在他喜欢了,渐渐感到受用了。他几乎每天都让她给自己刮脸。刮脸时她的脸紧挨着他的脸,目光十分专注,一丝不苟地盯着,生怕出错。渐渐地,她的指尖能准确地感觉出他的脸颊、嘴唇、颧骨、下頜和喉部。他养尊处优,容颜保养得好,他的脸和颈生得完美无缺,不愧是个绅士。

她也很标致呢。白净的长脸,表情沉静,眼睛明亮,但丝毫也不泄露内心的秘密。渐渐地,她凭着自己无尽的温柔,甚至几乎算是爱,控制住了他,让他服帖了。

她现在几乎什么都为他做,他也觉得同她相处得和谐多了,让她干起脏活儿来比让康妮干更好意思些。伯顿太太喜欢侍弄他,喜欢将他的身体掌握在自己手中,什么都管,直到最脏的活儿都包了。有一天她对康妮说:“你一摸到男人们的底儿,就会发现他们都是孩子。你猜怎么着,特瓦萧矿井下最难伺候的病人我都伺候过。别管他们得的是什么毛病,你伺候上他们,他们就成了孩子,简直就是大孩子。嗨,男人们呢,没什么太大的不一样!”

起初伯顿太太还以为一个绅士,一个像克里福德男爵这样真正的绅士或许真跟别人有什么不一样呢。所以克里福德一开始把她给镇住了。可渐渐地,用她的话说一旦她摸到了男人的底儿,她就发现克里福德跟别人一样,是个长成大人模样的孩子,但是个脾气古怪、举止文雅,有钱有势的孩子,是个满腹经纶的孩子,那一肚子莫名其妙的知识她做梦也弄不懂,因此他还是能压制她。

有时康妮忍不住想说:“看在上帝的分上,别让那个女人给钳制住!”但她又发现自己还没到对他那么牵挂的地步,因此也就不说了。

他们仍然按照老习惯,两个人一起呆到晚上十点才分手。他们在一起聊天,读书或研读他的手稿。但以前做这事的兴奋感早已烟消云散,她烦了他的手稿,但仍然尽职地为他打出稿子来。不过,就这很快也成了伯顿太太的事。

康妮建议伯顿太太学着用打字机打字。早就有这念头的伯顿太太说干就干,练得十分努力。所以现在克里福德有时会给她口授一封信什么的,她会记录下来,速度有点慢,但字打得准确无误。遇上难字或偶尔的法文短语什么的,克里福德会十分耐心地拼出来。伯顿太太打起字来兴奋异常,因此教她打字几乎是件快活的事。

现在康妮有时会以头疼为托词一吃完晚饭就上楼去。“或许伯顿太太能陪你玩双人皮克牌。”她对克里福德说。

“哦,我挺好。回你房间休息吧,亲爱的。”

可是她一走他就按铃叫伯顿太太来玩皮克牌、比齐克牌甚至下棋。他教会了她玩所有这些游戏。看到伯顿太太像个小姑娘那样红着脸哆里哆嗦、游移不定地摸摸象、摸摸马又抽回手的样子,康妮就特别反感。而克里福德却微笑着,带着调笑的口吻居高临下地对她说:“你必须说j'adoube!”【1】

她抬起眼皮,明亮的眼睛惊竦地看看他,然后顺从地喃喃道:“J'adoube!”

没错,他是在教育她呢。他乐为人师,因为这让他感到一种权威。而伯顿太太也高兴,因为她逐步地掌握了绅士阶层之所以成为绅士的那些东西,除了金钱之外。这令她兴奋不已。与此同时她也使他离不开他了。她这种发自内心的激动让他微微感到是对他的一种至高的奉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