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第2/5页)

而在康妮看来,克里福德似乎是露出了自己的真面目了:有点俗,有点平庸,毫无生气,身材也有点臃肿了。伊薇·伯顿的手腕和绵里藏针是过于昭著了点,可她确实为她从克里福德那里获得的兴奋感到惊讶。说她爱上了他倒还不至于。她的激动来自于同这个男人的接触,一个上等人,一个有爵位的人,一个会写书作诗的写家,人家的照片都登在画报上了呢。她是因着某种奇特的激情而激动。他给她的“教育”激起了她的激情和反应,其结果是任何爱情都无法比拟的。事实上,正因为不可能有爱情这一说,她才能伴着他的另一种激情纵情地激动,那就是求知的激情,尽可能地求知。

不错,这女人在以某种方式爱着克里福德,无论我们怎么解释爱这个词的意思,那都应算是爱。她看上去是那么标致,那么年轻,灰色的眼睛有时看上去是那么精神。还有,她时不时会显出满足的样子来,甚至是得胜的样子,康妮讨厌的就是这个。偷着得意,私底下满足!呵,偷着得意!康妮恨透了这个!

怪不得克里福德让这女人俘虏了呢!她对他绝对仰慕,从不动摇,俯首帖耳地为他效劳,任他使唤。也难怪他感到被阿谀奉承着!

康妮听到这两人在长谈。其实大部分时间里是伯顿太太在说。她没完没了地说着特瓦萧村的流言蜚语。她的话比蜚短流长还更甚。那是集盖斯凯尔夫人、乔治·爱略特和米特福德小姐于一炉,外加这些女人挂一漏万的那些东西【2】。一聊起人们的家长里短来,伯顿太太简直胜过任何一本书。她对村里的人都了如指掌,而且对他们的事特别热衷。听她道来,真是精彩,虽然有点掉价儿。起初她并没有像她说的那样对克里福德“唠唠特瓦萧村”。可一旦开了头儿就收不住了。克里福德倾听着,是为自己写作找“素材”,还真听出不少料来。康妮意识到,他的“天分”就在于此:他能天才地利用那些蜚短流长,听的时候可以不动声色。伯顿太太一旦“唠唠特瓦萧村”自然就特别热心,干脆就收不住。她知道的这里发生的那些事儿真是有意思,让她聊起来,能写成十来本书呢。

康妮听她说这些事也听得入迷,但过后总觉得有点掉价儿。她觉得自己不应该这么带着猎奇的心态去听。一个人不妨听听别人最隐私的事,但应该是对人家的挣扎和倒霉抱以尊重,因为人人都如此,而且应该对此怀有细微、明察的同情心。甚至讽刺也算是一种同情呢。对我们的生活起决定作用的是我们的同情心释放或收敛的方式。对了,小说的至关重要也在于此,如果处理得当的话。它能影响并将我们的同情心引入新的天地,它也能引导我们的同情心从死亡处收敛回来。于是,如果处理得当,小说可以披露生命中最为隐秘的地带:因为,是在生命之激情的隐秘地带,而不是别处,敏锐的感觉潮汐在涨落、洗涤和刷新着。

但是小说和流言一样,也能激起虚假的同情,制造虚假的收敛,对人的心理造成机械致命的影响。小说能将最腐朽的感情化为神奇,只要这些感情是符合传统意义的“纯粹感情”。在这种情况下,小说就像流言,最终变得恶劣,而且像流言一样,因为它总是昭著地站在天使一边而变得更恶劣。伯顿太太的流言就总是站在天使一边的。“他是个特坏的家伙,可她是个挺好的女人”,她会这么说别人。可康妮甚至从伯顿太太的闲言碎语中都能听得出,她说的那个好女人不过是个说话讨人喜欢的女人,而那个坏男人则是个脾气不好的老实人。可在经过伯顿太太正儿八经地一番搬弄是非,错施同情,脾气不好加老实的人就成了“坏家伙”,甜言蜜语则让她成了个“好女人”。

这么说,闲言碎语是对人的侮辱。同样,大多数小说,特别是流行小说,也是侮辱人的东西。公众现在只喜欢迎合他们阴暗心理的东西。

无论如何,伯顿太太的话还是能让人对特瓦萧村有新的认识。这里的生活看上去丑陋、混乱得吓人,可不像从外面看上去只是单调乏味而已。克里福德自然见过伯顿太太提到的那些人,康妮则只认识其中一二个。但听上去这里更像一处非洲中部的丛林而非一座英国乡村。

“我猜你听说阿尔索普小姐上礼拜结婚的事了吧!你怎么也想不到吧!阿尔索普小姐,就是老鞋匠詹姆斯·阿尔索普的闺女。你知道的,他们在派克罗夫特那边盖了房子。可那老头儿去年摔了一跤,死了,都83的人了,腿脚儿还像个小伙子呢。去年冬天小青年儿们在贝斯特伍德山上修了条滑道滑冰,他也去滑,就摔断了大腿,结果就那么死了,可怜的老头儿,真怪可惜了儿的。猜怎么着,他把钱都留给了女儿台蒂,却没给儿子们留下一分钱。我知道,台蒂大我五岁,去年秋天都53了呢。哎哟,天知道,他们可是些特信教【3】的人啊。台蒂在主日学校里教了30年的课,一直教到她爸爸去世。打那以后她就开始跟金布鲁克的一个家伙勾搭上了。不知你认不认的,那是个挺老的家伙,长着红鼻子,打扮得像个花花公子儿,叫威尔考克,在汉森家的堆木厂工作。估摸着他有65了,可你看他们挎着胳膊,在大门口亲嘴儿的样子,还当他们是一对儿小鸳鸯呢。没错儿,在派克罗夫特路边的房子里,她坐在他腿上,就在凸窗的窗台儿上,是故意让人看。那男人的儿子都四十大几了,他老婆死了才两年的工夫儿,他就干这个。老詹姆斯·阿尔索普没从坟里出来管他们,那是因为他不愿意出来,他觉得自己生前把女儿管得太厉害了,现在放她一马!现在两个人结了婚,住到金布鲁克去了。听那儿的人说呀,台蒂从早到晚都穿着睡袍晃悠,真是活现眼呀。我就看不惯这个,老年人怎么会这个德行!他们简直比年轻的还差劲,那德行样儿更让人恶心。我觉得这都是电影闹的,可你又不能不让人们看电影啊。所以我总是说:看点儿让人学好的电影,看在老天爷的份儿上,别看那些瞎编乱造的情节剧和爱情片儿。无论如何要防止让孩子们看那个。可你瞧瞧,大人反倒比孩子还差劲,老的学坏更快。还说什么道德呢!去他的道德吧。人们想怎么着就怎么着,活得比原先滋润,这我得承认。可现如今他们得收敛点儿了,矿上的生产不怎么行,人们拿不到钱。他们怨气冲天的样子可怕极了,特别是女人更闹得厉害。男人们反倒还挺通情达理,挺有耐心的!他们能怎么着,可怜的伙计们!可女人们,哦,她们可不管那一套,闹!她们里里外外地张罗,为玛丽公主的结婚嫁妆【4】凑份子,可后来看到人家得到的是那么豪华的东西,她们简直要闹翻天了:‘她算老几,比我们强不到哪儿去!凭什么斯旺—爱德加百货店【5】不给我一件毛皮大衣,却一下子给了她六件儿!我就不该出那十先令【6】!她能给我什么,我倒想知道知道。我今年春天连件新外套儿还没有呢,我爹干半天活儿也挣不着钱,可她却一车一车的收礼物。不能再这么下去了,我受不了了。该让穷人有点钱花了,富人们有钱的日子太长了呀。我就是想要件春天穿的外套儿,没别的。可我上哪儿弄去呀?’我就劝她们,别不知足,你们能吃饱穿暖就行了,没那些个好衣裳也能凑合着过不是!她们就回嘴说:‘凭什么玛丽公主不穿着破衣服知足呢?让她什么都没有试试看!像她那样的人就可以成车成车地收礼,我却连件春天的外套都没有,这太不公平了。公主!什么他妈的烂公主啊!不就是有钱嘛。她越有钱,人们给她的反倒越多!没人给我一分钱,可我跟大家一样也是人啊。少跟我说我没受教育,没钱还教什么育呀。我想要一件春天穿的外套儿,就这,可我穿不上,就因为我没钱——’她们就关心那个,穿的。她们花上七八个畿尼买件冬天的外衣,或者花两个畿尼给孩子买一顶夏天的帽子【7】,眼都不带眨的,别忘了,她们可是矿工的女儿啊。她们就戴着两畿尼的帽子上原始卫理会教堂做礼拜去,而我年轻的时候女孩子有顶三个半先令的帽子就美得什么似的了。我听说,今年的原始卫理会【8】办周年庆祝会,专门给主日学校的孩子们搭了个台子,又高又大,高到房顶上去了呢。我听第一个在主日学校办女生班的汤普森小姐说,给上台的孩子做主日新衣服就花了上千镑呢!她们就是会赶时髦呀!谁也挡不住她们,她们在穿上真是发疯了。男孩子们也这样儿,他们把钱都花在自己个儿身上,穿,抽烟,在矿工俱乐部里喝酒,每礼拜上谢菲尔德城里玩二三次。哼,这世道变了。他们什么心都不用操,什么人都不放在眼里,这些年轻人就这德行。上年岁的男人们多么好脾气儿,多么好心眼儿呀,他们什么都交给他们的女人管,结果就是这样儿,女人成了自高自大的魔鬼。可小伙子们可不像他们的爹,他们可是一点儿亏都不吃,才不呢,他们整个儿就是为自己活着。要是你跟他们说省着点儿花,成个家,他们会说:顾不上那个,再说吧。趁着能享受先享受,别的先搁一边儿去吧!哎,他们真是没心没肺,自私自利,你说是不是。什么都让老爹去扛着,真让人看不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