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第2/6页)

他说得对。因为此时她那深蓝的眼睛目光明亮,脸颊正红扑扑的,她看上去充满反叛的激情,毫无失望的沮丧样。她注意到,杂草丛生的地方,毛茸茸的嫩紫金花微绽,花瓣形状尚不明显。她气鼓鼓的,心里纳闷:为什么她感到克里福德大错特错,可她就是无法跟他讲清楚?她就是说不上来他到底哪儿不对。

“怪不得这里的人们都恨你呢。”她说。

“才不呢!”他反驳道。“别弄错了,按你对人这个词的理解,他们不是人。他们是你无法理解的动物,你永远也弄不懂他们。不要把你的幻想附丽在别人身上。群氓们从来都是一样的,将来还是如此。尼禄【3】的奴隶和我们的矿工之间的区别是微乎其微的,还有福特公司的汽车工人也是一样。他们是尼禄井下和地上干活的奴隶。群氓们是不会改变的。某个人或许会从群氓中脱颖而出,但他的脱颖而出并不能改变这些群氓,群氓是改变不了的。这是社会科学要研究的一个重大课题之一。吃喝玩乐呗!【4】可是今天的教育代替了马戏,这是个错误,错就错在我们把马戏场搞得一团糟,却用一点点教育毒害了群众。”

一旦克里福德真的一时兴起大谈普通大众,康妮就觉得害怕。他的话里有某种毁灭性的真理,但那是一种要命的真理。看到康妮脸色苍白,沉默不语,克里福德又发动了轮椅的马达,一直到他把轮椅停在园子的门口,他们都没再说什么。康妮为他打开门。

“我们现在需要拿起的,”他说,“是鞭子,而不是剑戟。有史以来群氓们就是被统治的,直到人类的末日为止,他们一直要被统治。说他们能自治,那简直是虚伪,是笑话。”

“可你能统治他们吗?”康妮问。

“我?哦,能!我的头脑和我的意志并没有伤残,我统治靠的不是我的腿。我可以为统治尽我的一份责任,绝对尽我的一份责任。给我一个儿子,他会在我之后统治他该统治的那一部分。”

“可他不会是你的儿子,不属于你们统治阶级,或许不可能——”康妮口吃起来。

“我不在乎他的父亲是谁,只要他是个健康的人,智力不低于一般水准。给我一个身体健康、智力正常的男人的孩子,我能把把培养成一个能力十足的查家人。问题不是孩子的出身,而是他命中注定的位置怎样。把任何一个孩子放在统治阶级里,他都会成长为一个相当的统治者。把公子王孙们抛到群氓中去,他们就会成为一介庶民,成为群氓中的一个。关键是环境的巨大压力造就人。”

“那就是说,普通老百姓不是一个种族,贵族也不是血统的了——”她说。

“不对,我的孩子!那都是浪漫的幻想。贵族是一种职责,是命运的一部分。群氓们则是另一部分命运在运行。个人没什么了不起的。问题是你被培养去行使哪一部分职责,适应哪一种职责。并非是个人造就了贵族,贵族是一个行使责任的整体。同样,是整个群氓的作用使庶民成为庶民的。”

“那就是说,人们之间就没有共通的人性了!”

“随你怎么说吧。我们都要填饱肚子。可到表述功能和决策功能,我相信,统治阶级和被统治阶级之间是有一条鸿沟的,绝对有。他们的功能是相对立的。不同的功能决定了个人之间的不同。”

康妮看他的眼神变得惊恐起来。

“你过来吗?”她问。

他这才发动他的轮椅。他说出了他的主张,现在陷入了他特有的空虚冷漠状态,这一点很让康妮受不了。但她下决心在这林子里不跟他争什么。

他们前方是那条马道,夹道的是榛子树墙和生机勃勃的灰白叶树。轮椅“突突”着缓慢前行,渐渐开进了榛子树影下马道上如奶沫一样野生的“勿忘我”花丛中。克里福德驾驶着轮椅在马道中间行驶,那是过往的行人脚步在花丛中踏出的一条路。但走在后面的康妮却注视着车轮在车叶草和筋骨草上摇摇晃晃驶过,碾烂了黄色的小喇叭花。他们就这样在“勿忘我”花丛中留下了一溜痕迹。

那片地方盛开着各色花朵,初绽的风铃草开成了一汪汪的绿水,恰似悬着的水潭。

“你说得对,这林子里就是美,”克里福德说,“简直美得惊人。还有什么能比英国的春天更美呢!”

康妮觉得这话听起来像是说春天的花甚至也是由议会做出的决议让它开它才开的。英国的春天!为什么不是爱尔兰的春天,或者是犹太人的春天!

轮椅缓缓地向前开着,从壮实得如同麦苗一样的风铃草和灰色的牛蒡草上压过去。他们来到那片树木被砍伐光了的空地上,阳光毫无遮拦地照射着这片空地。风铃草在阳光下蓝得发亮,这里一片蓝,那里一片蓝,那蓝色开始向淡紫和深紫转变了。一片片的风铃草之间蕨草在挺立着草叶曲卷着的棕色头颅,像是密密麻麻的幼蛇对夏娃耳语着什么新的秘密。

克里福德一直把轮椅开到山顶上,康妮则缓缓地跟在后面。橡树发芽儿了,褐色的嫩芽很是柔软,冬天里僵硬了的万物化作一派柔和景象。甚至那疙疙瘩瘩的橡树身上酿出了柔软的嫩叶儿,在阳光下伸展出褐色的小羽翼,就像蝙蝠的翅膀一样。为什么人就没有新的东西、鲜嫩的东西酿出来?腐水一样的人啊!

克里福德把轮椅停在山顶上向下看去。蓝色的风铃花儿像潮水一样把宽阔的马道洗得一路幽蓝,下面的小山也是一片温暖的蓝色。

“这颜色本身很好看,”克里福德说,“可是不能用来绘画。”

“没错!”康妮心不在焉地说。

“我能不能冒险到泉眼那儿去?”

“这椅子还能再往上开吗?”她问。

“我试试!不冒险,就没收获!”

轮椅开始缓缓地向前行驶,颠簸着朝山下而去,宽阔的车道两边开满了蓝色的风信子,煞是美丽。哦,最后一条船驶过开满风信子的浅滩!哦,最后一片苍凉水域上的舢板,进行着我们文明的最后一班航程!“哦,舵轮古怪的船儿,你缓慢地驶向何方!”【5】克里福德神态平静又自得地坐在冒险的轮椅上,头戴老式帽子,穿着花呢外套,纹丝不动,谨小慎微。哦,船长,我的船长,我们辉煌的航程已走完!【6】可还没呢!在下山的路上,身着灰衣的康斯坦丝紧跟在后面,注视着轮椅颠簸着下山。

他们路过通向林中小屋的那条小径。谢天谢地这路太窄,轮椅无法通过,几乎连一人都难以通过。轮椅到了斜坡下面,掉了一个头就消失了。这时康妮听到身后响起轻微的口哨声。她机警地四下里张望一下,发现那猎场看守正从上面大步下来,他的狗紧随其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