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康妮是该决定何去何从了。她打算在麦勒斯离开拉格比的那个星期六离开威尼斯,也就是说六天以后离开。这样她在星期一就能到伦敦,然后就可以同他相见。她把给他的信寄到了他在伦敦的地址,请他将给她的回信发到哈特兰饭店并且在星期一晚上七点钟去那里相会。

她内心里感到莫名而且难言的愤慨,气得浑身都麻木了。她甚至对希尔达也不愿意倾诉心事。她越来越沉默,让希尔达受了冷落,于是希尔达就开始和一个荷兰女人亲密交往起来。康妮讨厌女人之间这种亲昵,觉得那令人窒息,可希尔达却总是沉溺其中。

马尔科姆爵士决定同康妮一起旅行,邓肯可以同希尔达一起走。老艺术家养尊处优惯了,明知康妮不喜欢坐豪华车,还是买了东方快车【1】上的卧铺票。康妮认为那种豪华车里的气氛着实腐败堕落,可这趟车却能快点到巴黎。

一想到要回到妻子身边,马尔科姆爵士心里就惴惴不安。这毛病是从他第一个妻子那会儿就落下的。可是家里很快就要举办松鸡狩猎会【2】,他要早点回去。康妮晒得皮肤黑红漂亮,坐在车里沉默不语,全然对车窗外的景色视而不见。

“回拉格比去觉得有点无聊,是吧。”看她脸色阴沉,父亲便问她道。

“我还说不准回不回拉格比呢。”她脱口而出,蓝蓝的大眼睛凝视着父亲的眼睛。父亲蓝蓝的大眼睛里露出惊诧来,这是那种社会良知不太明确的人惯有的惊诧眼神。

“你的意思是你要继续在巴黎住上一段时间?”

“不,我的意思是永远不再回拉格比了。”

他正为自己的一些小问题纠缠着,因此心里不希望为她的事分心。

“怎么这么突然?”他问。

“我要生孩子了。”

这还是她头一次对别人说这事,这标志着她生命的一个转折点。

“你怎么知道?”父亲问。

她笑了,“我凭什么知道!”

“可,可,不是克里福德的孩子,那是肯定的喽?”

“不是!是另外一个男人的。”康妮开心地逗着他。

“我认识这个人吗?”马尔科姆爵士问。

“不,你从来没见过他。”

沉默了好一阵,父亲才问:“你有什么打算?”

“问题是我不知道。”

“跟克里福德之间就弥和不了吗?”

“我想克里福德会要这个孩子的。”康妮说。“上次你跟他谈话后他告诉我,如果我有了孩子他不会介意,条件是我谨慎行事。”

“在这种情况下,这是他唯一能说的理智的话了。既然如此,我想就没什么问题了。”

“何以见得?”康妮凝视着父亲的眼睛说,父亲生着蓝色的大眼睛,和康妮的眼睛很像,但他的眼睛里透着某种迷惑不安的神情,有时看上去颇像个局促的小男孩,有时又显得阴郁自私,但一般情况下那眼神还是既快活又谨慎的。

“你能送给克里福德一个子嗣,续上查泰莱家族的香火,让拉格比有另一个准男爵。”马尔科姆爵士说着脸上露出些许肉感的微笑来。

“可我不愿意。”她说。

“为什么不?对另一个男人有感情了?算了吧!如果你让我说真话,孩子,这就是真话。世界在继续,拉格比府在,还会继续存在。这世界总的来说是不变的,而我们要做的是顺应它。而私下里,以我个人之见,我们可以寻私欢的,历来如此。感情是可以变的。今年你可以喜欢一个男人,明天可以换一个喜欢。可拉格比还是拉格比呀。依附着拉格比吧,只要拉格比让你依附。然后再说寻私欢的事。可是如果你跟拉格比断了,你得不到什么好处。如果你一定要断,也可以。你有自己独立的收入,这是唯一不会让你失望的东西,可数目不那么可观呀。所以还是给拉格比添个小男爵吧,这事儿挺有意思的。”

说完,马尔科姆背靠在椅子上,又笑了。但康妮没说话。

“我希望你最终找到了一个真正的男人。”他片刻后又说,那口气很是有一股肉欲味道。

“没错。但麻烦也在这里。世上真正的男人太少了。”她说。

“是啊,是这么回事!”他思忖道。“是太少了!好啊,亲爱的,看你这样就知道那人是幸运的。但你肯定他不给你惹麻烦吗?”

“哦,不!他完全让我自主。”

马尔科姆爵士放心了。康妮是他最宠爱的女儿,他总是很欣赏康妮内在的女人气,她不像姐姐希尔达那样更多地继承了母亲的特质。他也一直不喜欢克里福德。所以他开心,对女儿加倍温柔起来,似乎那未出生的孩子是他的孩子一样。

他同她一起乘车去哈特兰饭店,把她安顿好了,然后去他的俱乐部。她这个晚上不要他陪伴。

他发现了麦勒斯给她的信,信上说:

我不去你住的饭店,我七点就在亚当街的金鸡咖啡馆外面等你。

他就站在那里,瘦高的个子,身着正式的礼服,一副淡然的样子。他天生与众不同,但没有康妮那个阶级的刻板。她一眼就看得出,他能够适应任何阶级。他的教养天生高贵,确实胜过刻板的阶级标志。

“嘿,你来了呀,看上去气色真好!”

“当然了!可你却不好。”

她焦虑地看着他的脸。他瘦了,颧骨都突出来了。但他的眼睛在冲她笑着,让她感到亲切。刹那间,她不再矜持了。有什么东西从他身体里流溢而出,让她感到内心里坦然快乐,宾至如归。她立即表现出女人的快乐本能来,那就是“他快乐我就快乐”。这种内心的开朗和温暖并不只是威尼斯的阳光带给她的。

“你受惊了吧?”她在桌子对面坐下后问他。他太瘦削了,现在她看得更清楚了。他的手放在桌上,那样子是她所熟悉的,特别漫不经心,就像一头沉睡的动物那样搭在桌上。她真想把他的手拿过来亲一亲,但她没敢那么做。

“人总是很恐怖的。”他说。

“你很苦恼吗?”

“是的,就像往常一样苦恼。而且我知道苦恼是愚蠢的。”

“你觉得你像一条尾巴上拴着罐头盒的狗吗?这是克里福德说你的话。”

他看看她。此时她把克里福德的话告诉他是够残忍的,这让他的自尊心大受伤害。

“我想是吧。”他说。

她从来不知道他面对侮辱事心里感到有多么痛苦。

沉没了许久她又问:“想我吗?”

“你没卷进来,这让我心里好受多了。”

又沉默片刻她才问:“可人们相信我们之间有那回事吗?”

“不!我一直不认为他们会相信。”

“那克里福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