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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这时候街上还冷冷清清,几乎不见人影,商店差不多全都关门停业,来往的公共汽车里也几乎空无一人,但是,突然之间情况大变,短短的几分钟时间街上人头攒动,拥挤不堪。留在家里的人伏在窗台上观看比赛,使用比赛这个词并非表示人们朝着同一个方向奔跑,而是像两条人河,一条朝上走,另一条往下行,一方和另一方互相招手致意,仿佛全市正在欢度什么节日,或者本市的假日,与逃走的总统那居心不良的预言相反,这里看不到窃贼,看不到强奸犯和杀人犯。在一些楼房的部分楼层,不时可以看到关着的窗户,其中有几扇百叶窗紧紧地垂下来,仿佛住在里面的人正沉浸在沮丧的凄苦之中。他们没有和别的家庭那样在凌晨时分亮灯示警,充其量躲在百叶窗后面向外窥视,心头阵阵发紧。这些人有坚定的政治理念,不论在第一次还是在第二次选举中都把票投给了一生不变的至爱,即右翼党和中间党,现在他们没有任何理由庆贺,恰恰相反,他们害怕在街上又唱又叫的愚昧群众对他们发起攻击,砸开神圣不可侵犯的家门,玷污祖祖辈辈珍藏的家族纪念品,抢走黄金白银。唱吧,唱吧,很快就会哭的,他们互相鼓励说。至于把选票投给左翼党的人们,他们没有在窗户里欢呼,因他们早已来到街上,这点不难发现,我们看到,他们的旗帜不时在人头形成的汹涌洪流中冒出来,像是在测量人群跳动的脉搏。没有人上班。报刊亭里的报纸全部售罄,各报均在头版刊登了总统的陈词滥调,还附有总统宣读演讲稿的照片,从其脸部的痛苦表情来看,大概是在念到诚心实意地说话的那个瞬间拍摄的。很少有人浪费时间去阅读已经知道的东西,几乎所有人最感兴趣的是了解报社社长,社论撰稿人和评论家们在想些什么,还有报纸采访到的第一手新闻。首页的特大号字的标题吸引着好奇者的注意,其他各页的题目使用正常字号,但它们似乎无一例外地出自标题专家善于概括的天才头脑,让读者不必阅读正文也无须后悔,其中有,感伤型,例如,首都早晨醒来成了孤儿;讥讽型,例如,栗子在挑衅者的嘴里爆裂了,或者,他们的白选票成了黑选票;教育型,例如,国家给反叛的首都一个教训;复仇型,例如,算账的时刻到了;预言型,例如,从现在起将一切不同,或者,从现在起将无一事相同;警报型,例如,无政府混乱迫在眉睫,或者,边界有可疑动作;花言巧语型,例如,历史时刻的历史性演说;阿谀奉承型,例如,尊贵的总统蔑视无责任感的首都;军事型,例如,军队包围本市;客观型,例如,权力机关顺利撤退;激进型,例如,市政厅应掌握起一切权力;老谋深算型,例如,解决办法在于城市自治传统。而对于那颗巨大的红星及其二十七个光亮的枝杈,则很少有报纸提及,即使有只言片语,也都凌乱地散落在众多新闻之中,那些新闻连标题都枯燥无味,就连讥讽类或嘲弄类的标题都没有,例如,还抱怨电费太贵吗。有些社论赞同政府的态度,比如其中一篇说,干得好极了,同时还敢于对强行禁止居民出城的所谓合理性提出某些质疑,其中写道,又一次,同往常一样,正直的人为罪人还债,诚实的人为歹徒埋单,我们这里面临的情况正是如此,有尊严的男女公民一直以高度的道德感履行其选民义务,把选票投给任何依法组成的政党,这些政党构成了政治和意识形态选择的框架,标志着社会的存在,这是人们的共识,而现在,他们的活动自由受到限制,这全怪捣乱分子们构成的怪异多数,有人说这些人的唯一特点是不知道想做什么,但我以为,他们知道得非常清楚,那就是准备在最后夺取政权。另一些社论更甚,要求干脆废除不记名投票的规定,建议在将来,在局势恢复正常的那一天,无论是靠想出什么办法或者通过使用武力,那一天必定来到,建议在那一天建立起选民手册制度,在投票之前,由选民代表大会主任委员核查每个选民写好的选票,然后在选民手册上注明,持本手册的选民把票投给了某某政党,我以自己的名誉签字担保,上述文字经查证属实,具有一切法律效力。假如这种手册已经存在,假如一位立法者因为意识到可能会有人胡乱使用选票而大胆迈出这一步,制定一条内容和形式均完全透明的民主运作法律,那么,把票投给了右翼党和中间党的人现在应该全都在收拾行装,准备启程前往他们真正的祖国,那里永远张开双臂欢迎他们,欢迎这些容易驯服的人。由轿车,公共汽车,小卡车和搬家公司的大卡车组成的搬家车队很快就会以政府为榜样,朝边界上的军事哨所开去,车上的人们打着右翼党和中间党的旗帜,汽车喇叭用党的名称打着节拍,右翼,右翼,右翼,或者,中间,中间,中间,坐在车里的青年男女把头伸出车窗,神气活现地朝步行的造反者们高声喊叫,卑鄙的叛徒们,小心你们的脑袋;臭土匪们,等我们回来揍你们吧;狗娘养的东西们,或者用民主术语词汇中最高级的辱骂大声吼叫,非法居住者,非法居住者,非法居住者,但这不是事实,因为被咒骂的那些人也都有选民证,有的放在家里,有的就装在口袋里,但他们的选民证上仿佛写着,我投了空白选票,活像牲口身上打着耻辱的烙印。社论撰稿人像赐福天使似的说,只有猛药才治重病。

热闹的节日庆贺没有持续多久。当然,没有一个人决定去上班,但很快人们就意识到局势的严重性,游行的欢乐气氛开始降温,甚至有人思考,欢乐,为什么欢乐呢,既然被他们隔离在这里,像鼠疫病患者度过检疫期一样,军队子弹上膛,随时准备向试图离开城市的人开枪射击,请你们告诉我,欢乐的理由何在。另一些人说,我们必须组织起来,但不知道这种事该怎么做,也不知道与谁组织起来,为什么组织起来。一些人建议,由一个小组去和市政委员会主席谈谈,表示愿意真诚合作,解释清楚投空白票的人并没有推翻现行制度和夺取政权的意图,再说他们也不知道拿政权来干什么,之所以那样投票,是因为感到幻想破灭,一时找不到其他途径,看不清失望的尽头在哪里,或许可以进行一场革命,但那样肯定会死好多人,这是他们不愿意看到的,他们一辈子都耐心地把选票投进票箱,而结果明摆在那里。市政委员会主席先生,这不是民主,什么也不是。有人主张,应当更认真地考虑当前的现实,最好把提出建议的责任留给市政委员会,如果我们率先出头,到那里去把所有这些解释和想法全盘端出来,他们会想,这一切的后面一定有一个政治组织在操纵,而只有我们才知道这不是真的,请注意,他们的处境也不容易,既然政府交给他们一个烫手的山芋,我们就不应该再给山芋加热;一家报纸写道,市政委员会应当掌管起全部权力,但有什么权力,用什么办法掌管,警察走了,连指挥交通的人都没有了,我们肯定不能指望市政委员会委员们到街上来,干那些原本听他们发号施令的人干的差事,已经有人在说,市政部门负责收集垃圾的员工们将发动罢工,如果此话当真,要是这种事情真的发生,我们不应当感到吃惊,这显然是挑衅,不是市政委员会鼓动的,就是政府指使的,后者可能性更大,他们会千方百计让我们的日子过得不痛快,我们必须准备应付一切情况,包括,或者说最主要的是,应付我们现在还认为不可能的事情,毕竟牌在他们手里,藏在他们的袖子里。还有一些人,属于悲观主义者一类,他们忧心忡忡,觉得现在的局面已无路可走,注定要失败,会像往常一样,每个人只顾自己,其他事情听天由命,我们不知道说过多少遍,人类的道德缺陷不是今天才有,也不是昨天才出现,而是历史性的,来自诺亚方舟时代,现在我们好像互相同情,但明天又将开始争论,下一步就是不和,对抗,甚至开战,而这时他们在外面坐山观虎斗,打赌我们能够坚持抵抗多久,是的,在抵抗持续的时间里,一切都很美好,是的,朋友们,不过我们注定要失败,确实如此,还是理智一些吧,有谁会相信这样的行动能成功,有谁会相信在没有任何人指使的情况下大量选民投下空白选票,只有疯子相信,政府暂时还没有脱离混乱状态,正在设法喘过气来,振作精神,但他们的首次胜利已经在望,他们已经转过身去,不再理睬我们,把我们视为粪土,在他们眼里我们是名副其实的粪土,另外,还要考虑到国际压力,我敢打赌,全世界所有政府和政党此时此刻都没有考虑任何别的事情,他们不是傻瓜,非常清楚地看出这里可能成为火药桶的导火索,这里点火,那里爆炸,不管怎样,既然他们认为我们是粪土,我们就做粪土,做到底,肩并肩地做到底,我们这些粪土总会溅到他们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