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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确,还有一封信是给总理的,只是交到他手里的时间迟了两天。他立即察觉到,负责函件登记的人不像共和国总统府的秘书那样敬业,并且已经确认,两天以来大量流言广为传播,要么是由于中层官员泄密,个个急不可待地显示自己消息灵通,对天庭的秘密一清二楚,要么是内政部蓄意散布出来的,目的是让总理的任何反对或掣肘警方调查的轻举妄动胎死腹中。还有一个我们称之为阴谋的假设,即在总理被召到总统府的那天傍晚,总理与他的内政部长进行的所谓秘密谈话,其保密程度远不如人们所以为的那么严格,比如那几面墙壁的装饰层,谁知道里面是否安装着几个最新一代的麦克风呢,这些东西只有灵敏度极高的电子狗能够嗅到和追踪。不管怎样,不幸的事发生了,已经无可救药,国家机密到处流传。总理意识到可悲的事情的确已经发生,坚信保密已毫无用处,特别是当秘密不再是秘密的时候,于是他像是站在高处俯瞰世人那样把手一挥,仿佛在说,一切我都知道,你们别来烦我,然后慢慢把信折叠起来,放进外衣里面的口袋里。这封信直接来自四年前那场失明症,我要把它保存在身边,他说。看到办公室主任那惊慌失措的模样,他微微一笑,不要担心,亲爱的,与这封信一模一样的至少还有两封,还不算极可能正在流传的许多复印件。办公室主任脸上的表情突然间变得大惑不解,又像是心不在焉,似乎不明白刚才听到的话,或者突然他的灵魂跳出了躯壳沿街游荡,指责他干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如果不是刚才干的就是很久以前干的。你可以走了,需要的时候我会叫你,总理说着从椅子上站起身,朝一扇窗户走去。开窗户的响动盖过了关门的声音。从窗户向外望去,一片低矮的屋顶清楚地展现在眼前。对首都的怀念之情涌上心头,他想到人们奉命投票的幸福时光,想到在充满小资产阶级情调的总理官邸和在国家议会度过的那些单调时光,想到一次次动荡不安而有时又快活有趣的政治危机,几乎每次都像燃烧时间已经预设,烈度受到控制的火苗,全是逢场作戏,人们从中不仅学会了不讲真话,还学会了在有利可图的时候把真话说得与谎言不差分毫,反之亦然,而且轻松自然。他问自己,调查是不是已经开始了呢,接着又长时间思考,参加行动的警员是不是原先留在首都负责收集情报但一事无成的那些人呢,或者,内政部长是不是更愿意派他的心腹嫡系去执行这项任务,这些人招之即来,用起来得心应手,说不定是受到冒险电影里动人场面的诱惑,他们秘密通过封锁线,腰带上别着匕首,匍匐前进,穿过铁丝网,用消磁器骗过可怕的电子监视器,像动作灵巧的鼹鼠戴上了夜视镜,在另一边敌人的地盘上冒出来,向目标进发。对于内政部长,他早已了如指掌,此人在嗜血方面稍逊于吸血鬼德古拉,但比起电影中战斗英雄兰博的装腔作势,却更胜一筹,他指挥的行动也一定会采取这种模式。不会错,肯定这样。夜里,三个人隐藏在包围圈边上的一片浓密的小树林里,等待着凌晨到来。不过,总理在办公室窗前胡思乱想出来的这一切并非都与我们看到的现实相符。例如,那些人都身着便服,腰带上没有匕首,皮革枪套里的武器只不过是手枪,人们称之为可调式无声手枪。至于可怕的消磁器,这里没有看到,所带的各种设备当中也没有一件具有这种足以决定胜负的功能,不过仔细想想,这也许意味着他们故意使用了一种外表不像消磁器的消磁器。不久我们就会知道,在一个约定的时间,边界这一段的电子监控器关闭了十五分钟,十五分钟足以让三个人不慌不忙一个接一个地穿过铁丝网,还应当说明,今天铁丝网被剪开了一个口子,大小适当,不会撕破他们的裤子,不会划伤他们的皮肤。工兵将在东方出现早霞之前赶来修好,带刺的铁丝网经过短暂的收敛之后将重新露出尖尖的骇人的牙齿,巨大的笼式铁丝网向两边延伸,仍然守护着边界。三个人已经过去了,身材最高大的队长走在前头,带领着队员成纵队队形穿过一片草地,草地潮湿得能渗出水来,在他们脚下低声呻吟。五百米外有一条二级市郊公路,一辆轿车停在那里,负责乘夜色把他们送到目的地,那是首都一家名不副实的保险与再保险公司,虽然既无当地顾客也无外地顾客,这家公司却没有破产。三个人是直接从内政部长口中得到命令的,命令一清二楚,斩钉截铁,我只要结果,不问取得结果的手段。他们身上没有带任何书面指示,也没有携带通行证,一旦出现比预想更糟的情况,无法出示任何证件保护自己或为自己辩解,因此,不排除以下可能性,如果他们的某个行为可能有损国家声誉及其目的和程序的纯洁性,内政部会断然弃之不顾,让他们听天由命。这三个人如同放到敌人领土上的突击队,表面上看没有理由考虑拿生命冒险,但每个人都意识到所负使命的敏感性,要求在讯问中表现出才干,在战略上异常灵活,在执行中必须快捷。一切都是最高级别的要求。我不认为你们需要杀死某个人,内政部长曾说,不过,在极端情况下,如果没有其他路可走,那么就不要犹豫,引起的司法问题由我负责解决。司法部长的职位最近由总理兼任了,队长壮了壮胆子说。内政部长装作没有听明白他的意思,只是用眼睛死死盯着这个不识时务的家伙,队长不得不把目光移开。小轿车开进市区,在一个广场停下,更换了司机,最后又在市内转了大概三十圈,确认摆脱了任何可能的跟踪者之后,才来到一座写字楼门前,他们下了车,前面提到的保险与再保险公司就设在这座楼上。通常,这么晚了还有人进写字楼极不寻常,但看门人没有出来询问他们,可以设想,是头一天下午某个人好言好语说服他早一点上床睡觉,劝他即便因为失眠合不上眼睛也不要离开被窝。三个人乘电梯上到第十四层,向左拐走进一个走廊,然后向右拐,再往左拐,很容易找到了该保险与再保险公司的办公室,因为任何人都能看见,门上有个金字塔形的黄铜镶嵌,顶部是一块失去光泽的长方形黄铜标牌,上面的黑色文字是公司的名称。他们走进屋里,一个队员打开电灯,另一个把门关上,挂上安全链。队长在屋里转了一圈,查看各种设备,检查设备与电源线的连接,然后走进厨房,卧室和盥洗间,打开用作档案室的房间的门,飞快地扫了一眼里面储藏的各种武器,同时得以呼吸一下熟悉的金属和润滑油的气味,明天他将一件一件地查看。他把助手们叫过去,自己先坐下,再叫他们坐下。今天上午,七点钟,他说,你们开始跟踪嫌疑人,要注意,他可能没有犯任何罪,我称他为嫌疑人,不仅仅是为了我们之间沟通方便,而且是出于安全考虑,不应当说出他的名字,至少在头几天如此,还要补充一点,我不希望这个行动拖到一个星期以上,我想首先要做的是了解嫌疑人在本市活动的总的情况,在什么地方工作,常到哪里去,跟什么人见面,也就是说,进行初步常规调查,在直接接触之前先了解当地的情况;我们能让他发觉有人在跟踪吗,第一个助手问道;头四天不让他发觉,但是以后,以后可以,我想看到他惶惶不安;既然他写了那封信,就应该等着有人去找他;到时候我们会去的,这正是我想做的,你们要设法让这种情况出现,让他惊惶于自己正被他所检举的人跟踪;指的是被医生的妻子跟踪吗;不是那个女人,当然不是,而是她的共犯,那些投了空白选票的人;如此,我们的进展是不是太快了,第二个助手问道,我们还没有开始工作,就在这里说起共犯来了;我们现在正在做的是制订一个草案,一个简单的草案,仅此而已,我想站在写那封信的人的角度,看到他所看到的东西;无论如何,我觉得跟踪一个星期时间太长了,第一个助手说,如果我们好好工作,三天之内就能完事大吉。队长皱皱眉头,本想坚持说,一个星期,说了一个星期就是一个星期,但又想起了内政部长,不记得他是不是曾经明确要求尽快取得结果,不过,从领导者口中听到次数最多的就是这种要求,并且没有理由认为本案是个例外,而应该是恰恰相反,因此他没有表现出太多的犹豫就同意了三天的期限,所谓上级和下级之间的正常关系,就是下级满足上级的要求,这种上级被迫向下级做出让步的情况是极为罕见的。队长说,我们有一张住在那座楼里的所有成年人的照片,当然指的是男性成年人,接着又补充了一句可有可无的话,其中一定有一个是我们要找的那个人;在没有确定他的身份之前,绝对不能跟踪任何人,第一个助手提醒说;是这样,队长勉强肯定了助手的意见,但是,无论如何你们必须在七点钟到达他居住的街道,占据有利位置,并跟踪两个最有可能是写信的那个家伙的人,那时我们就开始工作了,好好利用你们的直觉,利用警察特有的灵敏嗅觉,一定有所收获;可以说说我的意见吗,第二个助手说;说吧;从那封信的内容判断,那家伙应该是个不折不扣的婊子养的;这就是说,第一个助手问道,我们要跟踪那些长得像婊子养的人了,他接着又补充说,我觉得,经验告诉我,最坏的婊子养的反而长相最不像婊子养的;其实,到身份证颁发部门去,那里有那家伙的照片,要一张复印件,这是最好不过的办法,既省时又省力。队长决定打断他们的争论,他说,你们该不是打算教神父如何念主祷文吧,没有下达进行这种侦查的命令,就是为了避免引起人们的好奇,导致行动夭折;对不起,队长,请允许我提一个不同看法,第一个助手说,一切都表明那家伙正急于把肚子里的货全都倒出来,我真的相信,假如他知道我们在什么地方,此时此刻他一定在敲我们的门了;我想是这样的,队长勉强忍住心中的恼怒,因为这七嘴八舌的批评可能毁掉他奉命执行的行动计划,他接着说,但是,直接接触之前,最好对他有尽可能多的了解;我有个主意,第二个助手说;怎么,又有主意了,队长没好气地问道;我保证,这回是个好主意,我们当中的一个人装作卖百科全书的,看他们谁走出门来;卖百科全书的,这个小伎俩都老掉牙了,第一个助手说,另外,一般是女人出来开门,如果我们要找的人独自一个人生活的话,倒也不失为一个极好的主意,不过,如果我没有记错,信上明明写着他是已婚;哎呀,第二个助手喊了一声。三个人安静下来,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两个队员心里明白了,现在最保险的是等待上级说出他的主意。他们的原则是,即使上级满嘴胡说八道,也要立刻表示赞同。队长仔细掂量着前面所说的一切,试图把其中的一些建议纳入另一些当中,指望侥幸完成这个拼图,从而产生一个仿佛出自福尔摩斯或者波洛之手的杰作,让这两个下属惊愕不已,张着大嘴说不出话来。突然,他眼前一亮,似乎看到了前进的道路,他说,所有的人,除了完全没有行动能力者之外,不会全部时间都关在家里,他们会出来工作,买东西,散步,所以我的想法是,利用那家伙家里没有人的时候进去察看,他的信里写着地址,我们不缺万能钥匙,家具上面总会放着照片,从那些照片里不难确定要找的人,如此,跟踪他就没有问题了,为了知道他家里是不是有人,我们可以先用电话试探一下,明天我们就通过公司的资料查出电话号码,也可以在电话簿里查找,两种办法,哪种都行。队长结束了这番蹩脚的谈话,他已经明白,这拼图看来是拼不成了。如上所述,两个下属都满怀善意地支持队长得出的结论,尽管如此,第一个助手还是感到不得不提醒一下,当然是用不伤害队长感情的语气,要是我没有想错,最好是,既然我们已经知道那个人的地址,最好是直接去敲他家的门,要是有人出来,就问他,某某人住在这里吗,如果是他,他就会说,是的,先生,是我,如果是他的妻子,这是最为可能的,她就会说,我去叫我丈夫,这样,用不着转多少弯,我们就直接把鸟儿抓到手里了。队长抬起握得紧紧的拳头,像是要猛地砸到桌面上的样子,但在最后一刻放弃了暴烈的举动,慢慢把胳膊放了下来,用越来越低沉的声音说,明天我们研究一下这个想法,现在我要去睡觉了,晚安。他正往这次侦查期间居住的房间门口走去时,听见第二个助手问,仍然是七点钟开始行动吗;队长头也不回地回答说,预定的行动暂时停止,等待新的命令,我再看看内政部发的方针,明天你们会得到新的指示,为了便于工作,我将对计划进行适当的修改。他再次道了晚安,听到两个队员回答队长晚安之后才走进了卧室。队长刚刚把门关上,第二个助手就要开口,另一个助手飞快地把食指举起来,竖到嘴唇上,摇摇头,示意不要再说。他挪开椅子,轻轻对第二个助手说,我要去睡觉了,如果你留下来,进去的时候要小心,不要把我吵醒。这两个人与队长不同,是下属,没有权利住单人房间,只能一起住在一个类似于集体宿舍的大房间里,里面摆着三张床,但很少有住满的时候。中间那张用的时候最少。比如像现在这样由两个警员合住,无一例外地会使用两张靠边的床,如果只有一个警察,大家知道,他也肯定愿意睡在其中一张靠边的床上,而绝对不会用中间那张,也许是因为睡在中间给人一种被包围或受拘押的感觉。即便是那些最坚强的老警察们,也与这两个还没有机会一试身手的下级一样,需要靠近墙壁才感到安全。第二个助手明白了同事的意思,站起来说,不,我不留在这里,我也去睡觉。按照警衔高低,第一个助手先走进屋里,然后才轮到另一个,他们走过盥洗间,里面所需的卫生用品一应俱全,这一点必须提及,因为前面的叙述中我们从来不曾说到,除了一个小手提箱或简单的背包,里面装着换洗衣服,牙刷和电动剃须刀,这三个警察没有带任何别的东西。一个以天佑这么吉祥的名字命名的公司,如果想不到为在这里临时住宿的人提供保障其生活舒适和努力完成使命所需的日常用品,那就太令人吃惊了。半个小时以后,两个助手都躺在各自的床上,穿着专用睡衣裤,睡衣上与心脏相对应的地方印有警察的徽记。到头来,内政部规划部门制订的计划一点用处都没有,第二个助手说;连向有经验的人征求意见这点最基本的事情都想不到,这样的情况肯定会出现,第一个助手回答说;队长不会没有经验吧,第二个助手说,要是没有经验,他也不会有今天;有时候过分接近决策中心会导致近视,目光变得短浅,第一个助手回答说,俨然像个知识渊博的学者;这就是说,如果有一天我们像队长那样,能够真正地爬上长官的位置,也会出现同样的情况吗,第二个助手又问;在这一点上,没有任何理由认为将来与现在不同,第一个助手胸有成竹地回答说。十五分钟以后,两个人都睡着了。一个人打鼾,另一个不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