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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我们看到他们三个人站在楼梯平台上。警督给警员一个信号,警员按了按门铃。另一边毫无动静。警员想,你们看到了吧,那人真的到野外去玩了,看到了吧,我说对了。又一个信号,再次按了门铃。几秒钟以后,听到有个人,一个男人,从里面问道,哪位。警督目视他的直接下属,警司粗声粗气地说出两个字,警察;稍等,请稍等片刻,那人说,我得穿上衣服。四分钟过去了。警督又给了一个信号,警员又按下门铃,但这次没有把手指放开。稍等,请稍等,马上就来,我刚刚起床,说最后几个字的时候,男人已经把门打开了,只见他穿上了裤子和衬衫,但还趿拉着一双拖鞋。今天是拖鞋日,警员心里暗想。看样子那个人并没有受到惊吓,脸上的表情好像是迎来了盼望已久的客人,如果说他感到了一点什么意外的话,大概是没有想到会一下子来这么多人。警司问他姓名,他回答之后说,请进,家里很乱,请原谅,没有想到诸位来得这么早,不过我早就相信会叫我去提供证词,没想到是诸位来找我,我猜是因为那封信吧;对,是为了那封信,警司只是肯定了他的话,没有多说一句。请进,请进。警员第一个进去,在某些场合,官衔要倒过来,接着是警司,后面才是警督,为队伍殿后。那人趿拉着拖鞋沿着走廊往里面走,请跟着我,到这边来,他打开一扇门,里边是个小小的客厅,他说,请坐,对不起,我去把鞋穿上,这样子接待客人实在不成体统;严格地说,我们不是你所说的客人,警司纠正说;当然,这只是一种说法;去穿鞋吧,别耽误时间,快一点;不,我们不急,一点都不着急,此前一直没有开口的警督否定了下属刚才的话。那人看了看警督,现在他确实有点吃惊了,仿佛警督说话的语调不同寻常,于是用了自认为最得体的话回答,先生,我向您保证,您可以相信我会全力合作;是警督,警督先生,警员纠正说;对,警督先生,那人重复说,又问道,那么,先生您呢;我只是个警员,你不用在意。那人转向这伙人当中的第三个,扬一扬眉毛表示询问,但回答却来自警督,这位先生是警司,我的直接下属,接着又补充说,现在你去穿鞋子吧,我们等你。那人出去了。听不到有别人说话。看样子家里只有他一个人,警员悄悄说;那一定是他妻子到野外去玩了,警司微微一笑,说道。警督打了个手势让他们住嘴。我先问他,他压低声音说。那人回来了,一面落座一面说,请允许我坐下,好像这不是在他自己家里,马上又接着说,我来了,听诸位安排。警督和蔼地点头同意,开始问话,你那封信,更确切地说是你那三封信,因为有三封;我当时想这样更保险,可能其中某一封会丢失,那人解释说;不要打断我,回答我向你提出的问题;是,警督先生;你的那些信,我重复一遍,你的那些信,各位收信人都已经认真读过了,特别是其中的一点,说有一位身份不明的女人四年前犯了谋杀罪。这几句话里没有提任何问题,只是重复了信的内容,因此那人没有吱声。他脸上露出心慌意乱不知所措的表情,不明白警督为什么不直接谈及事情的核心,而是围绕着次要情节浪费时间,他在信中提到那个情节,只不过是为了抹黑那个令人不安的人物的形象。警督装作什么都没有察觉的样子,说道,你给我们说说你知道的那桩犯罪的情况。那人勉强按捺心头的冲动,没有提醒警督先生,那封信最重要的内容不是这个,与国家当前的局势相比较,那起谋杀案是个次要问题,不值得一提,但是,不行,不能这样做,谨慎之心告诉他,要继续随着他们的音乐跳舞,这支曲子过后肯定会换唱片。我知道她杀了一个男人;你看到了吗,当时你在场吗,警督问;没有,警督先生,没有看到,是她本人招认的;向你招认的吗;向我和其他人;我想你一定了解招认这个词的技术含义;差不多吧,警督先生;仅仅差不多是不够的,要么了解,要么不了解;您说的那个含义,我不了解;招认的意思是声明本人的错误或罪过,也可以表示嫌疑人向当局或者司法机关承认罪过或指控,你觉得,严格说来,这件事符合以上定义吗;严格说来不符合,警督先生;很好,说下去;我的妻子当时在现场,她是那个人死亡的见证人;现场指的是什么地方;那里,那里原先是座精神病院,我们曾被关在那里度过检疫隔离期;我猜想你的妻子也失明了;正如我说过的,唯一没有失明的就是她;她,这个她指的谁;那个杀人的女人;啊;当时我们住在同一间病房里;犯罪行为就是在那里发生的吗;不是,警督先生,是在另一间病房;这么说,住在你那间病房里的人没有任何人在犯罪现场;只有那些女人在;为什么只有女人呢;这事很难解释清楚,警督先生;不用担心,我们有足够的时间;有一些失明者夺取了权力,进行恐怖统治;恐怖统治;对,警督先生,是恐怖统治;怎么会这样;他们霸占了食物,我们要想吃东西就必须付出代价;他们要求以女人为代价吗;对,警督先生;于是那个女人就杀死了一个男人吗;是的,警督先生;杀死了那个男人,怎样杀的呢;用剪刀;那个男人是谁;是指挥另一些失明者的人;毫无疑问,她是个勇敢的女人;是的,警督先生;现在你给我们解释一下,你出于什么原因检举她;我没有检举她,只是为了别的目的才提到这件事;我不明白;我在信中想说的是,一个人做了一件事,就能做另一件。警督没有询问所谓另一件指的是什么事,只是看了看他的直接下属,常常被他用航海语言称为大副的人,请他接着提问。警司先沉默了几秒钟,问道,可以把你妻子叫来吗,我们想和她谈谈;我妻子不在;什么时候回来;不会回来,我们离婚了;什么时候;三年以前;方便告诉我们为什么离婚吗;个人原因;当然是个人原因;私密原因;跟所有的离婚一样。那人看了看眼前这几张高深莫测的脸,完全明白了,不把他们想知道的全都说出来,这几个人是不会善罢甘休的。他干咳了一声,清清嗓子,两条腿交叉起来然后又分开,开始说话,我是个有信念的人;这一点我们相信,警员忍不住插嘴说,我是说,这一点我相信,我有幸知道了你那封信的内容。警督和警司都微微一笑,这一拳击中了要害。那人诧异地看看警员,仿佛不曾想到会从那一边发起攻击,他垂下眼睛,接着说,这一切都与那帮盲人有关,妻子躺在那帮匪徒身子下面,我受不了,第一年还忍受住了耻辱,但最后实在不能再忍受下去,就分居,离婚了;奇怪,我记得听你说过,另一些盲人用食物作为支付给女人们的费用,警司说;是这样;因此我估计,你的信念,借用你那句铿锵有力的话,你的信念不允许你去碰你妻子以躺到那帮匪徒身子底下为代价给你挣来的食物。那人低下头,没有回答。他不愿多讲,我能够理解,警司接着说,确实,此事太过隐秘,不便在陌生人面前泄露,请原谅,我丝毫没有伤害你感情的意思。那人看看警督,似乎在乞求救援,至少请他们用古代的木靴刑代替眼下更为残酷的钳夹刑。警督满足了他的愿望,使用了同样古老的不把受刑者吊起来的绞刑,你在信中提到过七个人的小组;是,警督先生;他们都是谁;除了那女人和她丈夫之外;哪个女人;就是没有失明的那个;领着你们走路的那个;对,警督先生;为了替女伴们报仇用剪刀杀死了匪徒头子的那个女人;对,警督先生;接着说;她丈夫是眼科医生;这我们已经知道;还有一个妓女;是她告诉你她是妓女的吗;据我回忆,警督先生,不是她告诉我的;那么,你是怎么知道她是妓女的;根据她的行为举止,她的行为举止骗不了我;啊,说得对,人的行为举止从来不骗人,说下去;还有一个老人,他一只眼睛瞎了,戴个黑眼罩,后来去跟她一起生活了;跟她一起,这个她是谁;妓女;他们后来幸福吗;这方面我一无所知;总该知道一点;在我们有来往的那一年当中,我觉得他们是幸福的。警督扳着指头算了算,还差一个,他说;说得对,还有一个斜眼小男孩,他在混乱当中跟家里人走散了;你是说,所有这些人都是在病房里互相认识的;不是这样,警督先生,此前我们已经认识了;在哪里;在医生的诊所里,我失明了,是我的前妻带着我到那里去的,我想我是第一个失明的;你传染了其他人,传染了整个城市,包括今天来到你家里的这几个访客;这不是我的过错,警督先生;知道那些人的姓名吗;知道,警督先生;所有人的;除了那个小男孩,他的名字即使当时知道,现在也想不起来了;但记得其他人;是的,警督先生;住处,记得吗;如果他们在这三年里没有搬家的话;当然,如果这三年当中没有搬家的话。警督环顾一下这小小的客厅,目光停留在那台电视机上,好像指望从中得到启发,他说,警员,把你的笔记本交给这位先生,还有,把你的圆珠笔也借给他,让他把在刚才的友好交谈中提到的那些人的姓名和住址写下来,但斜眼小男孩除外,从各方面看他都无关紧要,可有可无。接过圆珠笔和笔记本的时候,那人的两只手不停地颤抖,写字的时候仍然颤抖不止,他心里对自己说,没有理由感到害怕,不错,警察到家里来了,但在一定意义上是他本人让他们来的,他弄不明白的是,为什么他们不谈空白选票的事,不谈反对国家的暴动和阴谋,不谈他写那封信的真正和唯一的原因。由于颤抖,字写得难以辨认,他问道,我可以用另外一页吗;想用哪页就用哪页,警员回答说。现在圆珠笔写出来的笔画比原来坚挺了,字体已经不再让他感到难为情。警员收回圆珠笔,把笔记本交给警督的时候,那个人暗暗自问,什么举动以及哪些话能博得警察的同情,唤醒他们的善意,让他们产生同谋感呢。突然,他想起来了,喊道,我有一张照片,对,我相信现在还在;什么照片,警司问;我们那个小组的照片,是我们恢复视力以后不久拍摄的,我妻子没有带走,说她再去加印一张,把这张留给我,说是让我不要失去对往事的记忆;这些话是她说的吗,警司问道。那人没有回答,而是站起身来,要离开客厅,这时候警督命令警员,你陪这位先生去,如果他找不到,你要想办法,没有那张照片就不要回来见我。只耽误了短短几分钟。这就是,那人说。为了看得更清楚,警督拿着照片凑到窗户旁边。那些人站成一排,一个挨着一个,六个成年人成双成对,一对夫妇挨着一对夫妇。一眼就能认出来,右边这个是房间的主人,他的左边无疑就是他的前妻了,中间是带眼罩的老人和妓女,除去这两对,其他两个人只能是医生的妻子和医生了。那个像足球运动员一样蹲在他们前边的,是斜眼小男孩。医生妻子的身边有一只大狗,眼睛望着前方。警督打了个手势把那个人叫到身边,指着照片问,是她吗;是的,警督先生,是她;这只狗呢;警督先生,如果你愿意,我可以把它的故事讲给你听;不用了,她本人会讲给我的。警督走在前面,出了客厅,随后是警司,最后是警员。写信人站在那里看着他们走下楼梯。这座楼没有电梯,也没指望以后会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