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卷 六、母子激辩(第2/3页)

“妈妈,那么办,浪子妹妹会死的。”

“她可能要死。可我是珍惜你小武的命,珍惜川岛全家的命!”

“妈妈,如果是这么重视我,那就理解我的心吧!我这么说,您也许觉得不可思议,真的,那种事,我是无论如何也做不到的。她在我家还不大习惯,确有许多不周之处,可是她很敬重母亲,对我也很好。她确实没有什么罪过,只因有病就离婚,这,我是无论如何也办不到的。肺病也不会是不治之症,她眼下就有所好转。假如还不好,非死不可,妈妈,那就让她做我的亡妻吧!假如病情危笃,可以断绝往来,多加小心,我会叫妈妈放心的。但是,离婚,任何情况下我也做不到!”

“嘿嘿嘿……武男,你满口是浪子,可是,你自己死了也不在乎?川岛家灭亡也无所谓?”

“妈妈满口谈的都是我的身体如何。可是,干那种不仁不义的缺德事,就算长寿,又能怎样?违背人情,失去正义,对家庭决没有好处。这决不是川岛家的声誉,更不是川岛家的光荣!无论如何也不能离婚,万万做不到!”

母亲预料到会有难题,却碰上了比预料更强烈的反抗。她平日的肝火不由得布满胸膛,额上青筋暴起,太阳穴猛跳,拿着烟袋的手在瑟瑟打颤,好歹镇静下来,勉强装出笑容。

“别那么急躁!唉,静下心来想想看。你还年轻,不了解世道。常言说:‘舍卒保车’呀!唉,浪子是小卒,你和川岛家是车呀!对方很可怜,浪子很惨。可是,这不是病不好吗?不管别人怎么想,这比川岛家灭亡还好些吧?唉!还说什么不仁不义啦,这等事,世上不算少。不合家风,就离婚。得了重病,立刻就离婚。这就是世上的规矩。嗯?小武!谈不上什么不仁不义。本来,得上这种病,娘家人就应该接回女儿。他们不开口,咱们才发话,这有什么不好,有什么丢人的?”

“妈妈一口一个世上,可是,并没有那么一项规定:世上人做坏事,自己也可以做坏事。有病就离婚,那是老风俗。假如今日世界还有这样的规矩,那就把这个人世砸烂了才好,不砸烂不行!妈妈光说咱家的理,可是,片冈家费尽心血嫁出门的姑娘,只因为害病就被休了回去,心情能好吗?浪子有什么脸回娘家?不妨倒过来,我害了肺病,浪子的娘家说,肺病危险,把浪子接回去,妈妈的心情会好吗?道理是一样的。”

“不,不一样,男人和女人不是有区别吗?”

“一样!从情理上说,是一样的。这话从我口里说出来,好像有点蹊跷——浪子总算不再咳血,不是正在好转吗?现在提起离婚,这简直是叫她吐血。浪子会活不成的,一定活不成。对外人都下不得手干这种事,可是,妈妈,难道叫我去杀害浪子吗……”

武男不由得热泪横飞,扑簌簌落在床席上。

4

母亲忽地站起,从佛坛上取下一张灵牌,又回到座位上,将灵牌放在武男的面前。

“武男,你呀,因为有了姻亲,就一点儿也不把我放在心上啦。喂,在你爸爸面前重说一遍!喂,说呀!再看看你列祖列宗的灵牌!喂,重说一遍呀,你这个不孝的逆子!”她严厉地瞪着武男,不住声地将烟管在火盆沿上敲打。

武男也面带愠色:

“怎么不孝?”

“怎么?什么‘怎么’?总是向着老婆,不听老人的话,这还不算不孝吗?不爱护双亲抚养大的身体,要把列祖列宗传下来的家毁掉,这还不算不孝吗?逆子!武男,你是个逆子!大逆子!”

“但是,按人情……”

“又讲什么人情大道理吗?你拿老婆重于母亲吗?你这个混蛋!一张嘴净是老婆,老婆,老婆!把老娘往哪儿放?不管干什么,净替浪子说话。不孝的逆子!和你断绝关系!”

武男咬紧嘴唇,忍住热泪,说:“妈妈,这太过分了。”

“有什么过分的?”

“我的心绝不那么轻薄。这颗心,妈妈不理解吗?”

“那么,为什么不听我的话?啊?为什么不和浪子离婚?”

“但是,这……”

“没什么‘但是’。喂,武男!老婆重要,还是母亲重要?嗯?家庭重要,还是浪子……嗯?混蛋!”她的一声敲响火盆,竹管烟袋喀嚓一声折断。烟袋锅腾空,叭的一声撞破门扉。这时,似乎门外有人“啊”的一声,倒抽一口冷气。隔了一会儿,此人以颤抖的声音说:“打扰!”

“谁?什么事?”

“这……是电报……”

门开了。武男接过电报,奴婢们在女主人的怒目之下,半数退去,仓皇溜走。不过是两分钟,这一瞬息间,二人怒火稍稍下降,一时母子默默相对。又是一阵大雨,像瀑布一般飞流直下。

母亲终于开口,眉宇间虽然还怒气不休,但是话语里总还带有些温情。

“喂,小武!我说的并不是于你不利的事。我身下只有你一个。只有你出息,抱个健壮的娃娃,才是我唯一的快乐。”

洗耳恭听的武男微微扬起头来说:“妈妈,反正我……”他拿出电报,“要快些出发,至迟明天必须回到舰艇。一个月左右回来。直到那时,请无论如何将今夜的谈话保密。不论发生任何情况,也必须等到我回来。”

第二天,武男又听了母亲的保证,又走访了主治医,恳切托付浪子医病事宜,乘下午的火车去了逗子。

下车时已经日落西山,初五的月亮挂在淡紫色的天空。渡过野川桥,一路黄沙伸进微微发暗的松林。穿过松林,望见吊杆汲水架耸立于苍苍夜空时,意外地听到了抚琴声。

“啊,她在奏琴……”武男想着,心像被揪住了似的。他在门外频频拭泪。武男本来说今日早归。浪子等丈夫,时光难挨,便取出久已绝响的琴来弹奏。

浪子疑心武男的脸色不对。武男却以夜深的缘故略加遮掩。夫妻二人在约定共进晚餐的饭桌两侧相对而坐,却谁也吃不下饭去。浪子以寂寞的微笑掩盖着神魂不安,亲手给丈夫钉好外衣上松懈了的纽扣,用刷子精心地拂掉灰尘。不知不觉最后一次车逼近了。武男迫不得已站了起来,浪子倚在武男的手上说:

“武男,还能回来吗?”

“很快就回来。浪妹要保重,养好病!”

二人握紧了手。走出门来,几妈等他更鞋,仆人茂平将送他去车站,左手拎着皮包等在门外,虽有月光,还是亮起了灯笼。

“那么,几妈!夫人,就拜托您啦。阿浪,我走啦。”

“早点回来呀!”

武男点点头。他踏着照耀自己的灯笼光亮走出门外十几步,回头一看,只见浪子围着白披肩,和几妈倚着门扉,挥舞着手帕,说:“武男,早点回来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