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二、寡妇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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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说大本营所在地广岛,十月中旬,第一师团早已开赴辽东半岛,继而第二师团开来,顿使广岛显得狭窄。而且为了召开临时议会,六百名众议院议员从东方旋踵而至。遍地都是戴高帽的人力车和佩剑骑士的马蹄声混成一片,令人觉得维新当年京都城的热闹景象,又在这向阳之岛重演了。

市内号称繁华地区的大手街,到处挂起门牌:什么“参谋总长亲王殿下寓”“伊藤内阁总理大臣寓”“川上陆军中尉寓”等等。由此越过二号、三号街,则家家户户钉了牌子,标明“征用米数×××铺席、××间”,大多住户都贴了纸条,注明士官姓名、兵员队号、人数,这说明临时营房住不下的士兵拥来了。其中有的挂起“××军用品办事处”“××组民伕管理所”等新招牌,人影幢幢,出出进进。那家商店门前匆忙地往大箱里装柠檬汽水,这家铺子小伙子们包装的饼干箱堆积如山。马上将军从中穿过,急趋大本营;耳夹铅笔的报社记者飞车而过,大约是奔向电报局。不多时,载着黄巾裹刀和皮包、自车站走来的人与暴日晒得黧黑、还穿着夏季破衣、估计是刚从宇品登陆的人擦肩而过;在报纸刊载的照片中似曾相识的一位元老,一副沉思的神色驱车而去。

有一块一间大的招牌,上写“陆军服务社”。另有招牌两三块,分别悬挂在门口的三处。这一家从门口到大路,粗制毛料防寒服堆积如山,一名好像是掌柜,指挥年轻人们装卸,正在忙碌;一位年过半百的老人,为送客急忙从内宅走来。他额角微秃,眼梢下垂,左眼下有个特大的黑痣。他对掌柜吩咐几句,刚想回房,忽见门外有车向右驰过。

“田崎君……田崎君!”

过路人大约没有听见呼声,径自走去。呼喊者命年轻人将他唤回,车子便回到正门来。车上乘客年约五十出头,黑红面孔,鬓间有白须;身穿黑绸和服外褂,头戴半旧的公皮36帽,人力车上歇脚的地方放着一个中号皮箱。刚被唤回时,他觉得莫名其妙,待看见站在门口的主人,才转惊为喜,脱帽问道:

“这不是山木先生吗?”

“田崎君,幸会呀!你到底是几时来的?”

“想搭这趟火车回东京……”田崎说着跳下人力车,从散乱的草绳中间穿过,来到门口。

“回东京?你几时,去了什么地方?”

“噢,前些天去佐世保,现在正是返京途中。”

“佐世保?去瞧看武男……你家老爷?”

“是的,去瞧看老爷!”

“这可不像话!去瞧看老爷,往返都越门而不入,太不像话了。姑娘不好,老太太也不对,事前连一张明信片都不来。”

“哪里,太急促啦。”

“可,临去时到家就好了嘛。总而言之,喂,请吧,把人力车打发走,行啊,有话对你说。晚一趟车回去可以嘛……可,武男……噢,老爷的伤势如何呀?说真的,那时候我也听说他负伤,本来也想,必须前去瞧看瞧看。可是,光是心里想,赶巧听说第一师团近日开拔,忙得不可开交,终于,这个……仅仅寄去了一封慰问信……啊,是嘛,骨头没怎么伤着?大腿……哈,是吗?一句话,还是年轻好哇!像你我上了年纪,哪怕指尖扎了个小刺儿,也要一周或两周才能好。至于老爷,年轻嘛……总而言之,非常万幸呀!老夫人也放心了吧?”

欠身半坐的田崎掏出怀表一看,刚想起身,山木拉住说:

“唉,行啊!好不容易顺路到家,我还有点东西想孝敬给老太太。坐夜车吧!夜车嘛,还有些时间。等我把事情处理完,找个地方,边喝边谈吧!广岛的鱼可真香哟!”

山木的嘴,应该说比鱼更香。

2

秋日的夕阳涌进天安川,将水滨一家酒楼的纸窗涂满了金色。二楼有贵、众两院议员的有志之士正举办联欢会,喧嚣声几乎震塌屋顶。与此相反,楼下小间,侍女脚踪都不利,只有二人在谈心,举杯。此二人便是山木和田崎。

这位田崎从武男的父辈起就当管家,如今也还天天从很近的自家走向川岛府,事事无不悉心竭诚地照料。虽然武男的父亲常说,他无力操持得井井有条、毫无漏洞,但他从来不想偷主人的收入以肥私囊,这是该人的可取之处。因此,他深得老夫人和武男的信任。此行,仍是奉老夫人之命,去佐世保探望主人的伤势。

山木将举起之杯放下,摸着自己的前额说:

“说真的,我虽然回过东京,但是住一宿就必须立刻赶回广岛,所以,这事情未曾耳闻。这个嘛,从那以后,浪子的处境也很不好哇!的确,有点太绝情啦!不过,总而言之,是为了川岛家好,没法子哟!啊,是吗?近来好些?的确,到逗子休养去了。不过,惟有那种病,不管怎么看着见好,总是致命之疾啊。不过武男……不,少爷,还生气吗?”

田崎揭开碗盖,但闻松蘑传出香气,泛起加吉鱼的油珠,他美美地喝了一口,捋了捋口髯。

“唉,就是嘛。这,提起从前,尽管说什么为了一家人没有办法,啊,山木君,少爷不在家,压根儿不商量就处理完毕,老太太也太刚愎自用了。老实说,我也曾劝告老太太,等少爷回来再议,可她是那种性体,一旦出口成章,就不管三七二十一,一干到底,终于遵她的旨意办了。我认为少东家不高兴,也是难怪啊!而且,那个令人发愁的千千岩……据说真的到清国去了。”

山木瞪大眼睛盯着田崎说:

“千千岩,啊,此人不久前出征啦。因为我识破了他的半吊子嘴脸,住在广岛时还常常来要钱,叫他坑苦啦。真是个脸皮太厚的人。说什么:‘我说不定在战争中阵亡,权当买香纸,给我饯别吧!反之,如果能够活命,一定领个金鸱勋章来见你。’他是敲竹杠,弄去了一百多两银子哟!哈哈哈……可,武男君伤愈之后,首先要回东京吧?”

“这,他本人的想法倒像是一旦伤势好转,立刻返回前线。”

“还是那么豪言壮语的。不过,田崎君,倘若他回东京一趟,和老太太言归旧好,难道有何不可吗?我倒不了解他对浪子喜欢到什么程度。说起浪子,已经离婚。何况,她是个健康的人吗?莫非还能接她回来?咳,过去的事没办法啦。我想,母子二人不早些言归旧好是不行的呀!嗯?田崎君!”

田崎十分担忧地说:

“少爷那么正直的人。退一步说,就算老夫人不好,看样子,他觉得自己的做法也不太相宜,何况这次我去瞧看他,告诉他老太太也已省悟,他没谈起和好之事,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