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二、寡妇恨(第2/3页)

“战争时期还谈什么婚事,这也许可笑。不过,总而言之,要早些娶个太太。怎么?难道少爷即使和老太太和好,仍然忘不掉浪子吗?年轻人起初是很倔强的。但是,新人一过门,瞧上一眼,就会满心欢喜啰!”

“啊,这事情老太太也想过。不过……”

“是说有困难吧?”

“咳,少爷那么一条道跑到黑,这,总有点……”

“但是,为了家庭,为了少爷嘛。是吧?田崎君!”

谈话一时中断。二楼的演说大约已经结束,不断地传来掌声。纸窗上的夕阳渐淡,但闻军号声冷冷凄凄。

山木洗净酒杯,再让田崎。

“田崎君,你常常关心小女。不过,这是个愁人的丫头。怎么样?老太太不会中意吧?”

自从浪子被赶走,过了一个月,山木以向川岛寡妇学规矩为名,亲自将女儿阿丰送到川岛家。

田崎流露出微笑,似乎想起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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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崎微笑,川岛寡妇却皱起了眉头。

武男愤然离席那一天,母亲瞪着儿子的背影叫骂:

“不孝的逆子!见你的鬼去吧!”

母亲了解武男孝顺,总是曲迎老人的心意,毫不迟疑。正因为她了解,并且明明知道武男对浪子原就爱得很深,当势不两立时才不问青红皂白,硬叫儿子抛弃自己的所爱,以孝顺母亲。正因为她这样想,尽管连她自己也不曾想事情有点做绝,却依然说什么“为了家庭”“为了武男”而独断独行,打发了浪子。及至眼见武男的怒火意外炽烈,母亲这才醒悟自己打错了主意,并且明白了母亲在儿女身上并非拥有绝对的主权。从前,她以不悦的目光瞧着儿子钟情于浪子;而今天,又眼看自己虽以慈母之爱、慈母之威、慈母之恩,却依然胜不过弥留之际的浪子之情,这时,她觉得自己已经威风扫地,儿子的爱已经全被浪子夺去。她又是痛恨武男,又是加倍咒骂被她赶回娘家的浪子。

还有一件事使她怒火更烈,那便是虽未意识到自己做事之非,但是心头却稍有疑云在飘飘忽忽。“武男愤怒的实质,难道毫无道理吗?我的举止,难道毫无越界犯子之处吗?”每当不眠之夜,她便孤零零地凝望着映在天棚的灯影思索。她认为自己没有错,无懈可击。但却似乎有个声音在窃窃私语:“这是你的错!是你的罪过!”于是,她更加心乱如麻。最强大的,是相信自己正确的一颗心。恼火,常常发生在被他人或自己的内心指出错误、在自己的良心面前因悔悟而屈膝之时。刺要害,则猛兽大吼;觉己非,则人儿愠怒。武男的母亲因此而难以抑压的怒火更使她烦闷,也就愈发觉得武男可恼,浪子可恶。武男竟然拂袖而去。日复一日,迄未前来赔罪,连封致歉的书笺也不曾发来。母亲可以排遣忧思的唯一途径,便是任其怒火横飞,聊以自慰。恼恨武男,恼恨浪子,忆当时恼恨,想未来恼恨;悲伤时恼恨,寂寞时恼恨,束手无策时也恼恨。恼呀,恨呀,恼恨得筋疲力尽,总算夜能成寐了。

川岛家平时凶恶的老太太肝火本就很盛,近来火气更旺了。女仆们已经司空见惯,曾几次趁归拢随手用品时,传开了朝鲜出事的有关丰岛、牙山37之战的报纸号外。“武男这个不肖之徒,出征后连一封告别的信都没来!”川岛寡妇曾几次动怒!但是,传说世态却是另种样子:老妈妈从乡下赶来,送子远征;有的老妈妈赠物寄书,激励儿子。而川岛家,子恨母,母恨子,不通一纸书函,一个在战场,一个在京城,各自心中郁积着不快。“假如就这样永别……”武男的母亲不禁蒙眬地意识到这一点,终于骂吵吵地屈服,给沙场上的儿子一连写了两封信。

立刻从战场寄来了回音。过了一个多月,从海军医院来了一封电报,报告了武男负伤。的确,母亲接过电报的手不住地颤抖。不久,知道了伤势并无生命危险,但还是派田崎去到路途遥远的佐世保,了解具体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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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田崎自佐世保归来,详细报告了武男的伤势,母亲这才放下心了。但她仍然盼望儿子病愈之后见上一面,并且仍以战争结束后早为武男续弦为得意之计。这,一可从武男的心灵中消除浪子;二可保全川岛家的宗祀;三可使往日对待武男有些过头的苛刻之愆一扫而光。

早日为武男续弦,这是在决定休回浪子时便涌上母亲心头的大事。为此,她把为数众多的近亲挚友当中可以娶进来的小姐都在心中一一重数,反复端详,却都不称心。正在愁云不解之际,山木突然将女儿阿丰送到川岛府,声称什么“见习礼法”。武男的母亲既非白痴,未必不晓山木的真意所在,并且也不是不知道阿丰未必是个智德兼备的女人。但是,溺水者不放过一根稻草。母亲穷于为武男订亲,山木却庆贺自己希望临门,便试着将阿丰送去。

测验的结果,田崎微笑了。考官和考生双不满意,说起来,竟以成为女仆们开心的笑料而告终。

初则和平共处,次以小口径猎枪草草地乱射一通,终则发出骇人的攻坚炮,这是川岛寡妇对任何人都惯用的战术,浪子也曾亲自体尝。只因浪子神经敏锐,感官锋利,苦痛之情,也便来得早些。阿丰如今也被迫尝到了滋味。然而,阿丰是一副无为而治的气质,即使面对乱弹如飞,也不过像听谁家炒豆而已。其后,川岛寡妇便不得不空前迅速地动用她的攻坚炮了。

阿丰心境悠然,常如春日的蒙蒙烟霞。胸无半点物,人我无差别。岂止于此,往往个人的形体消逝,立刻与动植物同化。每当春夜来临时,只要在庭院等处伫立,灵与肉便整个儿融解在烟霞之中,而无力自拔。阿丰自从开始意识到自己沉湎于爱情,也陡然开始理解劬劳了。从揉着惺忪睡眼起床,一直被指使着干这干那,得到的却是训斥和痛喝!诚然,暗箭中伤,她都一概糊里糊涂地忍受;但是,惟有连珠攻坚炮,阿丰不论怎么超然物外也是吃不消的。她想,假如不是意中人的家,早该逃走了。然而她想:父亲的教诲和不时回樱川街家里时听到的母亲的训诫,正应该应用在此时此刻。于是,她才在攻坚炮面前稳住脚步,忍气吞声地打发着日子。有时觉得再也受不住,恋爱竟是这般痛苦,决心再也不爱什么人。可怜的阿丰!为了川岛寡妇,不得不将动辄错乱的方寸锁紧安全栓;对待奴婢们又不得不天长日久地供他们开心。她没有见过意中人的面,竟以有生以来从无前例的最大克制与忍耐,等待着渺茫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