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四、浪边泪(第2/3页)

别母十余载,浪子无一日不缅怀母亲,而此时此刻,思念尤甚,令她难耐。她事事都想起母亲。敬爱的父亲如今远在辽东,虽然继母居于东京,但是还像从前一样,中间隔着一堵墙,常有一些刺耳的话传来。亡母啊!假如母亲能够安然长寿,这苦,便有处诉说;这悲,也有处倾吐;这纤弱身体负不胜负的重荷,也会稍微减轻。可母亲为什么抛下我去了?想到这里,她立刻泪雨纷纷,遗影宛如隔着一层云雾,模糊不清了。

屈指算来,已十阅星霜,但是恍如昨日。那是母亲逝世的那年春天。她才八岁,妹妹五岁(当时说话还不大清楚,现在却长得那么大)穿着织有樱花花样的淡红色衣裳,姊妹二人肩并肩。父亲夸了一句:“好漂亮呀!”姊妹俩都乐了。她居右、小妹居左、母亲居中,赶起马车,吱吱嘎嘎地响,由住在九段的铃木给拍了照,其中的一张,不就是挂在这儿的这幅照片吗?思量起来,十载如梦;母亲已经化为遗影,而我……

“不要再想自己的身世!”虽然下了决心,但是,在如今这百无聊赖的境遇中,往事偏偏又栩栩如生地浮现在眼前。越想越觉得没有任何快乐,没有任何希望,身边包围着万重乌云。这个十六平方米的房间,顿时变成了不见天日的死牢。

忽然钟敲两点,声音响彻室内。浪子被惊醒,犹如逃跑,进了另一个房间。这儿静悄无人,深处有几妈和护士的语声。浪子不由得侧耳倾听,又走出这个房间,来到院庭,推开竹门,走向海滨。

天阴了。序属清秋,却乱云飞渡;大海隐没在一片昏暗之中。长天十分静悄,丝风不起,微波不兴,极目远眺,海上不见一叶帆影。

浪子渐渐向海滨走去。今天一无拉网渔夫,二无练身游客,只有一个十几岁的女孩,背着婴儿,唱着歌拾贝壳。她一见浪子,微笑着低头施礼。浪子惨然一笑,又想得出神,低头走路。

浪子忽然驻步,因为海滨已是尽头,巉岩迎面而起。巉岩上有一条路,登上这条路上,有瀑布旁的不动明王祠,这是今春武男携浪子曾经游过的地方。

浪子就选了这条路前进。

4

走到明王祠的脚下,浪子拂石落坐。今春和丈夫并肩而坐的,正是这块岩石。那时,春阳丽丽,淡绿色天空毫无云影,大海比明镜更亮;而今天,秋色阴阴,空中堆满了奇形怪状的乌云,海水涨满了浪子座下的岩石,直到远方,不见一只帆影划破那黑黝黝的海面。

浪子从怀里掏出一封信,信上只写了两三行,笔迹粗野,却胜于万千话语,使浪子无限思念。“无一旦不想浪妹。”浪子每读这一句,抚今追昔,心潮澎湃,顿觉相思入骨。

人世何其不公啊!浪子心想:我时刻思念着丈夫,不待病故,也该想死我了。丈夫也是那么思念着我,为什么绝我夫妻之缘啊!丈夫的心比鲜血还红,不就倾注在书信之中吗?那时,也是这样的阳春,也是这块岩石,二人并肩,发出誓言:千秋万世,永远相爱。大海应知岩石也该铭记。为什么世人竟肆意妄为,摧折了我俩的如此深情?心爱的人啊!思念的人啊!今年春天,这块岩石上……

浪子睁眼一看,依然独自一人坐在岩石上,只有大海默默地奔腾,隐隐约约听得见背后的瀑布声。她捂住脸,抽泣起来。泪水穿过纤弱手指间的隙缝,点点洒在岩石上。

心乱了,头迷了,情思如梭,纵横飞驰,将往事织得真真切切。浪子想起今春,丈夫扶着她来到这块岩石前,想起发病,想起去伊香保,想起新婚之夜,姨母带她回东京,很久以前母亲和她诀别,母亲的脸、父亲的慈容,继母、妹妹等各式各样的脸,如同闪电从她的心头和眼前掠过。她又想起昨天听千鹤子所说的一名昔日知友。她比浪子大两岁,比浪子早一年嫁给了豪门贵族中号称才子而出国归来的某伯爵,已经一年了。公婆都很喜欢,丈夫却嫌弃她;有了一个娇儿,而丈夫却在家里迎妾,在外一心寻花问柳,今年春天已经离婚,听说不久前终于病故了。她因丈夫抛弃而死亡,我却为被拆散了恩爱夫妻而哭泣。想这人世上的种种灾难,不是悲痛,就是辛酸,她望着逐渐黑下来的海面叹息不已。

越思量,越是乱了方寸。浪子觉得这个世界太狭窄,几乎没有容身之地。此身虽然生在富裕之家,却八岁辞别想念的母亲,在继母膝下俯首低眉地度过了十个春秋;总算订下了白首之盟,父亲心安,自己也欣喜。然而,没有多久,婆母嫌弃。本来为了丈夫,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但是,万万想不到,身患重病,而且并不盼望病情稍愈。莫如宣判死刑倒也慈悲,却活生生地拆散了心心相印的夫君,终于成了不准夫妻相称的人。假如注定这么不幸,为什么来到人间?为什么不和生母一同离开尘世?为什么要嫁给武男?为什么当发病时不在丈夫的怀里死去呀!为什么听到可怕的宣判时没有当场绝命啊!身患不治之症,心里却思念着不能奉陪的亲人。为什么我这么久苟活于人世啊!就算我的病痊愈,不能和武男朝夕与共,我也会想死的呀……

死吧!活在世上还有什么乐趣?

滔滔泪下,并不拂拭,只是盯着海面出神。

伊豆大岛那方,滚滚乌云如墨,但见它突然腾飞,这时,一种不可言喻的悲壮之声从远天飞落,顿时揉皱了海面。吹来一阵风。刚刚觉得那风掠过双鬓,黑黝黝的大海中竟涌起一堆雪,只见它宛如奔马袭来,似乎要将浪子身下的岩石拍个粉碎。那茫茫大海,顷刻间变得千波万浪,犹如鼎沸。

水沫如雨倾来,浪子并不躲避,凝神望着大海。海水之下,就是冥府。说不定死亡才会自由。与其抱病苦度日月,何不化为英灵,陪伴丈夫。丈夫如今正在黄海,虽然相去甚远,但是与这儿的海水波波相连。那么,且将此身化为水珠,让灵魂飞到丈夫的身边吧!

将武男的书信牢牢地揣在怀里,掠了一把被风吹乱了的云鬓,她站起身来。

风萧萧,从无垠的九天降落。浪子很费力气才站了起来。翘首望去,青云相逐,奔于天庭。大海极目所视,一片白浪与飞沫,恰如鼎沸。但见港湾边的樱山在惨叫,摇撼得松枝宛如马鬃颤动。风在吼,海在啸,山也呼号,浩浩哀声,盈于霄汉。

此刻,此刻,啊,正是绝命之时。领我去吧,母亲!宽恕我吧,父亲!十九年的梦,今天终于……

她整理好衣领,脱掉了鞋,向扑打岩石而溅起的白浪纵身跃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