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部 天使们(第6/9页)

他们终于让她躺到床上去睡了,可是这会儿,他们又找到无数可爱的借口,让自己能压在她身上,在她的身体上遍处抚摸。太多的手和嘴,她分辨不清它们都属于谁。她感到整个身体都被压着,尤其是她长得和他们不一样的地方。她闭上眼睛,她几乎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在摇晃,在慢慢地摇晃,宛如在摇篮中:她感到了一种宁静且奇特的快感。

她觉得这快感让她的嘴角颤动起来。她又睁开眼睛,看到一张孩子脸在窥伺她的嘴,并对另一张孩子脸说:“你看!你看!”现在,有两张孩子脸附在她身上贪婪地看她在颤动的嘴角,就好像他们在看着一块拆卸开的手表的内部构造,或者是一只被拔下翅膀的苍蝇。

但是,她感到眼睛所见到的与身体所感受到的东西完全不一样,就好像附在她身上的孩子与渗遍全身的这宁静且摇晃的快感没有关系似的。她再一次闭上眼睛,让身体享用这快感,因为这是她平生第一次在灵魂缺席的情况下具有身体的快感,她的灵魂想象尽失,回忆阙如,悄然无声地离开了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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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面是我五岁的时候爸爸给我讲的:每一个音调都是一个小小的王宫。在里面发号施令的是国王(第一级),他配有两个侍从官(第五级和第四级)。听从他们吩咐的有四个大臣,每个大臣都与国王和侍从官们保持着特殊的关系。此外,宫里还住着其他五个被称为半音的音符。他们在其他的音调里肯定占据着显要的位置,但在这里他们只是宾客。

因为十二个音符中的每一个音符都有自己的位置、头衔和功能,所以我们听到的作品就不再是一大堆声音:它在我们面前演奏的是一个故事。有的时候,事件混成一团(比如在马勒的作品里,在巴托克或斯特拉文斯基的作品里更是如此),好几个王宫的王子都参与进来,一下子让我们听不出哪个音符是为哪个宫廷效力的,有的音符是不是伺候着好几个国王。然而,即便是这样,最天真的听众还是能大概猜出来讲的是什么。即便是最为复杂的音乐,它还是在讲同一种语言。

以上,是爸爸跟我说的,而下面是我讲的:一天,一个伟大人物注意到,音乐语言历经千年走向了穷途末路,总是没完没了地讲那些老掉牙的话题。通过一条革命法令,他废除了音符之间的等级,让它们一律平等,他还制定了严格的纪律,以防它们中间的哪一个在乐谱上出现的机会多于另一个,并进而窃取原有的封建特权。王宫被永远地废除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建立在平等的十二音体系基础之上的统一帝国。

音乐的音响也许比以前更有趣了。但是,千年以来,习惯了把音调听成王宫里的明争暗斗的人们,再听到一个音的时候很可能不理解它在说什么。十二音体系的帝国不久也就瓦解了。勋伯格之后,来了瓦雷兹,他不仅废除了音调,连音符(记录人声和乐器的音符)也废除了,代之以一些声音的精致组合,它可能是出色的,但已经开辟了某种其他东西的历史,建立在其他原则和其他语言基础之上的某种其他东西。

当米兰·许布尔在我布拉格的寓所里发挥他关于捷克民族有可能在俄罗斯帝国的统治下消亡的思考时,我们两个人都知道这个想法或许是有根据的,但它超出我们的认识范围,我们谈论的是不可设想的事情。人,即便他自身终有一死,却无法想象空间的终结,时间的终结,历史的终结,一个民族的终结,他总是生活在无限的幻象之中。

被进步的思想所吸引的人不会意识到,所有的前进步伐都同时使末日离我们更近,并且那些快乐的口令诸如更远、向前等等让我们听到的是死神的淫荡声音,它诱使我们加速赶过去。

(倘若前进一词的诱惑具有了普遍性,那是不是首先因为死神已然在很近的地方跟我们说话?)

在阿诺德·勋伯格建立他的十二音体系帝国时代,音乐前所未有地丰富并沉醉于其自由之中。末日如此之近的想法不会触动任何人。毫无疲倦!毫无暮气!激励勋伯格的是青春勃发的大无畏精神。由于选择了向前进的惟一道路,他心中充满着理直气壮的骄傲。音乐的历史就在恣意妄为和随心所欲中终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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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音乐的历史真的结束了,那么音乐还剩下什么呢?静音吗?

算了吧!现在有了越来越多的音乐,比它辉煌的时代要多出数十倍、数百倍的音乐。它从挂在房屋墙上的扩音器里传出,从安在住房和饭店里的可怕的音响装置里传出,也从人们上街拿在手里的半导体收音机里传出。

勋伯格死了,埃林顿死了,但吉他却永在。一成不变的和声,庸俗平常的曲调,以及既刺耳又单独的节奏,这就是音乐所留下来的,这就是音乐的永恒。凭这些简单的音符组合,世界便可以博爱,因为是存在本身在这些音符的组合中兴高采烈地呼喊我在这儿。没有比与存在的简单融合更喧闹、更一致的融合了。伴着这些音符,阿拉伯人和犹太人拉起手来,捷克人和俄国人亲如一家。一个个身体随着音符的节奏在跳动,为意识到自己存在而陶醉。正因为如此,贝多芬的任何一部作品也没有经历过在吉他上千篇一律的反复敲打所煽起的巨大的集体狂热。

在爸爸去世前的一年左右,我和他围绕着一个建筑群做例行散步,歌曲从四面八方传来。人们越是悲伤,扬声器就越是为他们演奏。它们请被占领国家忘记掉苦难的历史,投入到生活的欢乐之中。爸爸停下来,他抬头看着那传来噪音的设备,我觉得他有要紧的话想对我说。他做出了巨大的努力用来集中注意力,用来表达他的思想,然后他缓缓地、吃力地说:“音乐的愚蠢。”

他这么说是想表达什么呢?他要侮辱他终生热爱的音乐吗?不,我认为他想对我说的是,存在着一种音乐的原始状态,一种早于它的历史的状态,早于它的第一次追问、第一次思考、第一次有动机有主题的组合的状态。音乐的这一初始状态(即没有思想的音乐),反映着与人类共生的愚蠢。为了将音乐从这原始的愚蠢中提升起来,人们在精神和心灵上付出了巨大的努力,画出了跨越几个世纪欧洲历史的一道壮丽的曲线,它在运行到最高点的时候熄落下来,宛如一道焰火。

音乐的历史终有完结,而吉他的痴傻却是永恒的。今天,音乐回到了它的原始状态。现在它所处的是最后一次追问、最后一次思考之后的状态,是历史终结之后的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