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部 天使们(第5/9页)

是的,他在一匹马上奔驰。

他去哪里?

可以隐藏他身体的远处的某个地方。

不,当所有的表达死亡的诗歌都把死亡表现为一种旅行的时候,这不是出于偶然。托马斯·曼的男青年上了一列火车,塔米娜上了一辆红色跑车。人们拥有的是远行去隐藏自己身体的无限欲望。但远行是徒劳的。人们骑在马上奔驰,但却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床上,脑袋让人在门槛上撞来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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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塔米娜在一个儿童岛上?为什么我想象出她在那么个地方?

我不知道。

也许是在我父亲临死的那一天,空气中充溢着由儿童的声音唱出来的快乐的歌曲?

在易北河以东的所有地方,儿童们都属于一个叫先锋队的团体。他们脖子上系着一条红领巾,像大人一样去开会,有时候还唱《国际歌》。他们有一个良好的习惯,就是时不时地把一条红领巾系到一个杰出的成年人脖子上,并向他颁发荣誉少先队员的称号。大人们喜欢这样,并且越是年老的人,就越是喜欢收到由孩子们赠送的一条红领巾,放在他们的棺木上。

他们都收到过。列宁收到过,斯大林也收到过,马斯图尔波夫和肖洛霍夫,乌布利希和勃列日涅夫也都收到过。而胡萨克接受红领巾的这一天,正值在布拉格城堡举行一次大型的庆祝活动。

爸爸的烧退下去一些了。当时是五月份,我们打开了朝向花园的窗户。从对面的房子里,越过花园里开着花的苹果树树枝,传来了庆祝活动的电视转播。听得到孩子们在用高音唱着的歌曲。

医生在房间里,他俯下身去看已经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的爸爸。然后,他转向我,大声说道:“他进入昏迷状态了,大脑正在腐烂。”我看到爸爸的蓝色大眼睛睁得更大了。

当医生走了以后,我感到十分窘迫,想马上说点儿什么驱赶掉刚才那句话。我指了指窗户:“你听见了吗?真有趣!胡萨克今天成了荣誉少先队员!”

爸爸笑了起来。他笑是想向我证明他的大脑还有活力,我可以继续跟他说话,跟他开玩笑。

胡萨克的声音越过苹果树传了过来:“孩子们!你们是未来!”

过了一会儿,又听到:“我的孩子们,永远不要向后看!”

“我去关上窗户,咱们就听不见了!”我向爸爸眨了眨眼,他带着极为迷人的微笑看着我,点头表示同意。

几个小时以后,热度又突然升起来了。他跨上他的马,又奔跑了几天。此后,就再也没有看到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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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现在她迷失在儿童中间,她能做什么呢?摆渡的人和他的船一起消失了,四周全是水,无边无际。

她想要抗争。

这太让人悲哀了:在欧洲西部的小城里,她从没有为什么事情努力过,而在这里,在儿童们中间(在一个凡事凡物都失去重量的世界里),她要抗争?

她怎么去抗争呢?

她来到岛上那一天,当她拒绝和他们一起玩并像躲在一座牢固的城堡里一样躲到她的床上时,她感到空气中滋生着孩子们的敌意,她为此感到害怕。她想抢占先机。她决定赢得他们的好感。为此她要和他们融为一体,接受他们的语言。她主动参加他们所有的游戏,在他们的活动中出力献策,孩子们很快被她的魅力征服。

既然要与他们融为一体,她就要放弃自己的隐私。她和他们一起去浴室,尽管第一天她拒绝陪他们进去,因为她讨厌在别人的目光下盥洗。

浴室是铺着方砖的一个大房间,这是孩子们生活的中心,隐秘思想的中心。一边,有十个便桶,另一边有十个洗手池。总有一组人翻卷衬衣坐在便桶上,另一组赤裸着站在洗手池前。坐着的看着在洗手池前赤裸着的,而洗手池前的孩子回过头就可以看到坐在便桶上的孩子。整个房间弥漫着一种神秘的肉欲,它唤醒了塔米娜遗忘许久的一个模糊回忆。

塔米娜穿着长睡衣坐在便桶上,赤裸的老虎组的孩子们站在洗手池前,只是盯着她看个不停。随着抽水马桶的响声,松鼠们离开便桶,脱掉长睡衣,老虎们离开洗手池进宿舍,而这时猫们又从宿舍走进来。他们坐在空出来的便桶上,看着高大的塔米娜,看着她下腹的黑毛和胸前的大乳房,看着她和松鼠们一起在洗手池前洗漱。

她不觉得羞耻。她感到,她的成人性别特征使她成为一个女王,居高临下面对着那些下腹光秃秃的孩子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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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起来,来到岛上的旅行并非像她初见有她的床的宿舍时所以为的那样,是一场针对她的阴谋。相反,她终于到了一个她想去的地方:她回落到一个很遥远的时代,那时候她丈夫还不存在,那时候他既不在回忆之中也不在欲念之中,那时候既没有重负也没有愧疚。

她的羞耻心一直很发达(羞耻心是爱情忠实的影子),可现在她面对十几双陌生的眼睛展露着裸体。最初她感到惊愕和不愉快,但很快就习惯了,因为她的赤裸不是不知羞耻的问题,而是简单地失去了它的意义,变成了迟钝的、喑哑的、死亡的赤裸。她和丈夫的爱情故事在她身体的每个部分都留下了印记,而现在她的身体沉沦到了无意义之中,而了无意义是一种解脱,一种休息。

虽说成人的性欲正在她身体上消失,而有着其他兴奋刺激的另一个世界则开始缓慢地从遥远的过去出现在她面前。很多潜藏的回忆浮现出来,比如这一个(塔米娜把这段回忆遗忘了很久,这没有什么奇怪的,因为长大成人的塔米娜觉得它极为荒唐可笑):当她在上小学二年级的时候,她倾慕自己年轻漂亮的女教师,她有几个月的时间都梦见自己和她一起上厕所。

现在,她坐在便桶上,眯着眼睛微笑。她想象自己是那个小学教师,而坐在旁边便桶上且不时向她投来好奇目光的那个长着满脸雀斑的小女孩,就是从前的小塔米娜。她把自己融入到满脸雀斑的小女孩那迷恋的目光之中,她是如此地沉溺其中,都感觉得到在记忆深处的某个地方,有种半睡半醒的古老冲动在颤动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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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有了塔米娜,松鼠们几乎赢得了所有的游戏,于是他们决定要郑重地报答她。孩子们实施赏罚的时候,都是在浴室里进行。而塔米娜获得的奖励,就是这个晚上所有人都为她服务:这一晚,她没有权利用自己的手碰自己,松鼠们作为忠实不渝的侍者全心全意地替她做一切。

他们开始伺候她了:首先让她坐在便桶上为她一丝不苟地擦身,然后把她抬起来,冲完便桶,为她脱去睡衣,把她推到洗手池前。他们都想在这儿为她洗胸部和腹部,都非常贪婪地想看看她两腿之间长的是什么,碰她那里感觉如何。她有时想推开他们,但是很难:她不能待孩子们不友好,何况他们带着令人钦佩的严肃进入自己的角色,并且只是为了奖赏她而为她效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