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第2/6页)

“现在让他玩玩去吧,他还太小,别累着他。”

在雅娜的眼里,他始终是半岁或一岁的孩子。她几乎没有意识到孩子会走了,能跑了,说话就跟个小大人似的了。她还总是提心吊胆,又怕孩子摔着,又怕他凉着,又怕他活动多了热着,又怕他吃多了撑着,又怕他吃少了影响长身体。

孩子长到十二岁,出现了一个大难题:去不去参加初领圣体的仪式。

一天早晨,丽松姨妈来找雅娜,对她说不能这样下去了,该让孩子接受宗教教育,完成初步的义务了。她极力劝说,列举各种理由,首先要考虑和他们有来往的人的看法。雅娜动心了,犹豫起来,但还举棋不定,说是等一等再说。

过了一个月,雅娜去拜访德·布里维尔子爵夫人时,子爵夫人随口问道:

“令郎保尔,大概是今年初领圣体吧?”

问了个措手不及,雅娜只好答道:

“是的,夫人。”

这句简单的话一出口,她就决定下来了,回去也没有同父亲商量,就求丽松姨妈领孩子去参加教理学习班。

头一个月顺利过去了,可是有一天傍晚,不来回家时嗓子哑了,第二天就咳嗽起来。做母亲的发慌了,问他是怎么回事,这才知道他在班上表现不好,让神甫罚站,在教堂门口的穿堂风里一直站到下课。

于是,雅娜便把孩子留在身边,亲自教他宗教的基础知识。然而,尽管丽松姨妈一再恳求,托比亚克神甫认为保尔受教育不够,不准他参加初领圣体班。

第二年照旧不准。男爵气坏了,干脆说孩子无须相信那种无稽之谈,无须相信耶稣化体领圣体仪式中的那种幼稚象征,教徒吃的面包和喝的葡萄酒,象征耶稣的肉和血,长大也能成为一个正派人,于是他决定把孩子培养成基督教徒,不必当个守教规的天主教徒,成年之后做什么人,由他自己选择去吧。

过了不久,雅娜去拜访布里维尔夫妇,可是这次他们没有回拜,她不禁诧异,深知这些邻居礼数是很周到的。后来,倒是德·库特利埃侯爵夫人傲慢地向她透露了其中的缘故。

侯爵夫人仗恃丈夫的地位、地道的世族爵衔和万贯家财,一向以诺曼底贵族的王后自诩,并以真正王后的身份君临一切,讲话毫无顾忌,是和颜悦色还是声色俱厉,要视情况而定,随时随地告诫、指正或者夸奖别人。雅娜去拜访时,那位贵妇人冷冰冰地寒暄两句之后,便口气生硬地又说道:

“社会分成两部分,信天主和不信天主的。信天主的,即使是最卑微的人,也是我们的朋友,都平等相待,至于其他人,同我们毫不相干。”

雅娜觉出矛头所指,便反问道:

“不去教堂做礼拜,难道就不能相信天主吗?”

侯爵夫人答道:

“不能,夫人。信徒要到教堂去祈祷上帝,就像我们要到住宅去找人一样。”

雅娜受到伤害,反驳道:

“上帝无处不在,夫人。至于我本人,从心底相信上帝是慈悲的,可是,一旦有些神甫插在上帝和我之间,我就感觉不到他的存在了。”

侯爵夫人站起来:

“神甫举着教会的旗帜,夫人,谁不跟这面旗帜走,那就是反对上帝,也反对我们。”

雅娜早已站起来,她气得浑身发抖:“夫人,您相信的是一个派别的上帝,而我相信的是善良人的上帝。”

说罢,她略一鞠躬便走了。

庄户间也议论纷纷,指责雅娜不让不来去初领圣体,他们本人并不去做弥撒,也不去领受圣事,或者按照教会的正式规定,仅仅在复活节去领受圣事,然而对孩子们却是另一码事,宗教毕竟是宗教,谁也不敢在这一教条之外去教育孩子。

这种异议,雅娜自然看在眼里,她心中愤慨的是,人人都这么妥协退让,都这么昧着良心,都这么胆小怕事,内心深处都怯懦得要命,外表却用各种体面的脸谱来掩饰。

男爵亲自指导保尔学习,教他拉丁文。孩子母亲只叮咛一句话:“千万别累着他。”她总是不放心,在书房附近转悠,男爵不准她进去,否则她随时都要打断学习,问孩子:“你脚不冷吗,不来?”或者:“你头不疼吗,不来?”有时干脆阻拦教师:“别让他说话太多啦,他嗓子会喊哑的。”

小家伙一下课,就跟母亲和姨奶去管理园子。现在,他们对园艺发生了浓厚的兴趣,一到春天,三个人就栽树苗、撒种子,看着种子发芽长高,都乐不可支。他们还修剪树枝,剪下鲜花好扎成花束。

小家伙的最大心事就是蔬菜生产,他管理四大畦菜地,精心栽种了矮莴苣、直立莴苣、宽叶莴苣、窄叶莴苣、大叶生菜,各种各样食用叶子的家常蔬菜。他松土、浇水、锄草、栽苗,有两个妈妈当帮手,他就当是雇用的短工来使用。一连几个小时,她们跪在菜地里,裙子和双手都沾满了泥土,在那里用一根指头在暄土上插个坑,把菜苗栽进去。

不来长大了,已满十五岁,在客厅的身高阶梯也指到了1.58米。然而,他整天跟两个女人和一个上世纪的可爱老头儿混在一起,不见世面,头脑始终天真幼稚,什么也不懂。

一天晚上,男爵终于提起上中学的事,雅娜一听就哭起来,丽松姨妈也吓坏了,躲到昏暗的角落里。

孩子的母亲答道:

“他学那么多知识有什么用呢?我们就把他培养成一个乡下人,让他做个乡村绅士就行了。许多贵族都这样,他也可以管理田地。在这座宅子里,我们生活过来,到死为止,他也可以在这儿高高兴兴地生活,一直到老。人还有什么奢求呢?”

然而,男爵摇摇头,说道:

“将来你怎么交代呢?他长到二十五岁,如果来问你:我什么也不是,什么也不会,这全怪你,怪你这做母亲的太自私。我感到没有能力做什么事,出息不了。按说,我生来并不是这个命,不该过这种默默无闻、穷极无聊的生活,是你没有见识,只知道疼我爱我,才把我害到这种地步。到那时他来埋怨你,你又怎么回答呢?”

雅娜一直流泪,她央求儿子说:

“你说,不来,将来你绝不会责备我溺爱你,是吧?”

这个少年不禁吃惊,答应说:

“是的,妈妈。”

“你这话是真的吗?”

“是啊,妈妈。”

“你愿意在这里住下去,是吧?”

“是啊,妈妈。”

这时,男爵提高嗓门,口气坚决地说:

“雅娜,你无权支配孩子的这一生。你这样做太不像话,简直是在犯罪。你为了自己的幸福,不惜断送孩子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