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第4/6页)

一连三个月,保尔只是偶尔回家看看亲人,而每次总火烧火燎地急着要走,每次到傍晚就争取早走一小时。雅娜慌了神儿,男爵极力劝慰,一再对她说:

“随他去吧,这孩子,已经二十岁了。”

然而一天早晨,来了一个穿戴不大体面的老人,他操着德国口音用法语说:

“我要见子爵先生。”

他恭恭敬敬,连连向雅娜施礼,然后从兜里掏出一只脏乎乎的皮夹子,说道:

“我有一张字条要交给您。”

说着,他打开一张油糊糊的纸递过去。雅娜接过字条,看了一遍,又看了一遍,抬头瞧瞧那个犹太人,再看一遍字条,问道:

“这是怎么回事儿?”

那人胁肩谄笑,解释道:

“我这就告诉您。令郎要用一点钱,而我知道您是一位好母亲,也就借给了他一点儿,叫他应急。”

雅娜不寒而栗:

“可是,他为什么不来向我要呢?”

那犹太人解释了半天,说这是一笔赌债,第二天中午之前必须还清,而保尔还未成年,向谁也借不到一文钱,若不是他出面“帮这个小忙”,这个年轻人就要“丧失信誉”了。

雅娜想叫男爵来,可是她意乱心烦,要站却站不起来。末了,她对那个高利贷者说:

“劳驾,您帮我摇摇铃好吗?”

那人迟疑一下,怕是什么圈套,他讷讷说道:

“您若是觉得不方便,我就再来一趟吧。”

雅娜摇了摇头,示意留步,她这才起身摇铃。然后,二人四目相对,一声不吭地等候。

男爵来了,他当即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借据上的数目是一千五百法郎。他付了一千法郎,同时凝视那个人,说道:

“记住别再来了。”

那人谢过,施了一礼,转身溜走了。

外祖父和母亲马上动身去勒阿弗尔,到了学校一问才知道,保尔有一个月没上学了。校长收到四封由雅娜签字的请假信。每封信里都附上一份医生证明,自然全是假的。他们看了大惊失色,呆在那里面面相觑。

校长十分遗憾,带他们去警察局。当天,两位家长就在旅馆下榻。

第二天,他们在城里一名娼妓家中找到了年轻人。外祖父和母亲带他回白杨田庄,一路上谁也没有开口。雅娜用手帕捂着脸,一直掩泣。保尔却若无其事地望着田野。

他们用一周时间就发现,最近三个月他负债已达一万五千法郎。债主们知道不久他就成年了,也就没有急着上门讨债。

家里人没有盘问他,只想以温情把他夺回来,给他做好吃的,越发娇养宠惯他。正值春季,他们还在伊波给他租了一只船,好让他在海上游玩,尽管雅娜担心得要命。

但是他们不让他骑马,怕他又跑到勒阿弗尔去。

他整天无所事事,常常好发脾气,有时态度很粗暴。男爵担心他这样完不成学业,而雅娜想到又要分离,就六神无主,但又无法妥善安排他。

忽然有一天晚上,他没有回家。听说他同两名水手一起出海了。他母亲惊慌失措,顾不上戴帽子,连夜跑到伊波。

海滩上站着几个男人,等待那只船返航。

海上出现一点灯火,摇曳着渐渐靠近。保尔并不在船上,而是让人把他送到勒阿弗尔去了。

警方寻找也毫无线索。他上次藏身处的那个妓女也不见了,她把家具卖掉,付了房租,没有留下一点踪迹。这个女人写的两封信,倒从保尔在白杨田庄的卧室里发现了,信中表明她爱保尔爱得发狂,提到去英国,还说她筹措到了所需的费用。

庄园的三位主人过起寂寞惨淡的日子,如同下到阴森的地狱受精神的折磨。雅娜的头发已经花白,经过这次变故就全白了。她总是天真地想,命运为什么要这样打击她。

她收到托比亚克神甫的一封信:

夫人,上帝的手已经压到您的头上。您不肯把儿子交给他,他就夺走您的儿子,丢给一名娼妇。接到上天的这一训谕,您还不睁开眼睛吗?天主的大慈大悲是无量的。您回来跪到他面前,也许能得到他的宽恕。您若是来敲他居所的门,我是他卑微的仆人,一定给您开门。

雅娜把这封信放在膝上,寻思了很久。这个神甫所讲的,也许是真的。于是,宗教上各种模糊的概念,一齐来折磨她的良心了。难道上帝同凡人一样,也爱嫉妒和报复吗?假如他不嫉妒,那么就无人怕他,无人崇拜他了。上帝以世俗的情感显灵,无疑是为了让人更好地了解。正是这种怯懦的怀疑促使犹豫不决的人、心神不宁的人走进教堂。雅娜心中产生了同样的情绪,于是一天傍晚天黑的时候,她跑去叩本堂神甫住宅的门,跪倒在瘦小的神甫脚下,祈求宽恕她的罪过。

神甫答应她先宽恕五分,上帝总不能把全部恩惠,赐给还住着男爵那种人的一个家庭。他强调说:

“不久您就会感受到天恩的神验。”

果然,两天之后,她收到儿子的来信,而她在极度的痛苦中,就把这封信看成是神甫许诺的宽慰的开端。

我亲爱的妈妈:

不必挂念。我现在在伦敦,身体很好,只是急等钱用。我们一文钱也没有了,有时连饭也吃不上。我这女伴是我全心爱的人,她为了不离开我,拿出全部积蓄,五千法郎全用光了。要知道,我已经以名誉担保,先要还上她这笔钱。反正我也快成年了,你若是肯从爸爸的遗产中先挪给我一万五千法郎,那就太好了,这能帮我摆脱困境。

再见,亲爱的妈妈,衷心地拥抱你,也拥抱外祖父和丽松姨奶。但愿不久能见到你。

儿保尔·德·拉马尔子爵

敬上

他来信啦!可见他没有忘记她。雅娜根本不去想他来信是为了要钱。既然他没钱了,那就给他汇去呗。钱算什么!关键是他给她来信啦!

雅娜拿着信哭着跑去给男爵看,丽松姨妈也被叫来了。这是谈他的信啊,他们逐字逐句地重读了一遍,每句话都议论一番。

雅娜从绝望情绪中一下跃入希望的狂喜,她极力为保尔辩护:

“他准能回来,他写来信,就是快回来了。”

男爵头脑冷静得多,他说:

“来不来信也一样。他为了那个女人离开了我们。他没有犹豫就走了,说明他爱她胜过爱我们。”

雅娜心头骤然一阵剧痛,当即萌发了一种仇恨,恨那个夺走她儿子的情妇,这是难以缓解的一种野性的仇恨,是嫉妒的母亲的一种仇恨。在这之前,她的思念全在保尔身上,并没有想到是那贱女人引他走上歧途的。现在,男爵的话猛然把她点醒,向她揭示了那个敌手的巨大威力,她这才感到在她和那个女人之间开始了一场激烈的搏斗,她也感到宁可失去儿子,也不愿同那女人分享她儿子的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