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第3/6页)

雅娜双手捂住脸,呜呜悲咽,边哭边断断续续地说:

“我这辈子命好苦……命真苦啊!现在和他在一起,总算过上安静的日子……可是又要把他从我身边夺走……他一走……我孤单单一个人……今后怎么办呢?……”

她父亲站起来,过来坐到她身边,抱住她,说道:

“还有我呢,雅娜!”

雅娜一把搂住父亲的脖子,激动地亲他,但还哽咽不止,边抽噎边说道:

“是啊。也许……你的话有道理……爸爸。我是太糊涂了,也难怪,我受了多少痛苦的折磨。好了,我愿意让他上学去。”

不来不大明白要怎么安排他,也跟着哭鼻子了。

于是,这三位妈妈都过去又抱又亲,又爱抚又鼓励。然而上楼躺到床上之后,每人都很伤心,独自垂泪,就连一直控制自己的男爵也不例外。

他们决定新学年开始的时候,送保尔到勒阿弗尔中学上学。因此整个夏天,他又加倍受到宠爱。

雅娜一想到要和儿子分开就唉声叹气,她给儿子打点行装,就好像他要离家十年不归似的。到了十月份,开学的头天夜晚谁也没睡觉,一早起来,两位妇女和男爵送保尔,一同上了马车,赶着两匹马便匆匆出发了。

先前他们去过一次,到学校选好了寝室的床位和教室的座位。这次到了学校,雅娜整理带来的衣物,放进一个小五斗柜里,有丽松姨妈当帮手还忙了一天。带的东西太多,只装进去四分之一,雅娜便去找校长,想再要一个柜子。总务叫来了,他说衣物太多是个累赘,根本用不着,按学校规定,不能再给第二个柜子。雅娜犯愁了,又决定到一家小旅馆租一间客房,并关照老板,孩子一说需要什么东西,他就得马上亲自送去。

事情安排妥当,他们到码头海堤上兜了一圈,观赏出出进进的船只。

凄凉的夜幕降临,城里渐渐点亮灯火。他们走进一家餐馆,可是谁也不饿,都眼泪汪汪的,你瞧瞧我,我瞧瞧你,一道一道菜送到眼前,又几乎原封不动地端下去。

从餐馆出来,他们缓步走向学校。学校大院灯光黯淡,大大小小的孩子从四面八方涌来,都有家长或者仆人护送,许多孩子哭哭啼啼,隐隐听得见一片啜泣声响。

雅娜和不来久久拥抱。丽松姨妈用手帕捂着脸,站在身后,早被人忘记了。男爵心里也很难受,但是他要缩短这种惜别的时间,急忙把女儿拉走了。马车停在大门口,他们三人上了车,连夜返回白杨田庄。

在昏暗的车上,不时发出一阵呜咽。

第二天,雅娜从早哭到晚。第三天,她吩咐套车,便去勒阿弗尔城了。不来离家之后,似乎已经安下心来,他有生以来头一回有了同学,在会客室陪妈妈时都坐不稳,总想出去跟同学玩耍。

此后,雅娜隔一天跑一趟,还把不来接回来过星期天。在孩子上课的时候,她也舍不得走开,又无事可干,就独自坐在学校的会客室里。校长派人请她上楼去,当面劝她少来几趟。她根本没把这种劝告放在心上。

于是,校长发出警告,如果她再总来打扰,她儿子课间不得娱乐,上课不能专心听讲,那么校方就不得不请她把孩子领走。校方还发函通知了男爵。这样,雅娜就被看住,形同囚徒,不准擅自离开白杨田庄了。

她等待假日的心情,比她儿子还要焦急。

雅娜越来越心烦,开始在周围一带游荡,她带着杀杀那条狗,独自一人整天散步,胡思乱想。有时她坐在悬崖上眺望大海,一坐就是一下午;有时她穿过树林,一直走到伊波镇,追寻萦绕在记忆中的游踪。太遥远了,太遥远了,当年她在这一带游玩时,还是一个沉浸在美梦中的少女。

她每次见到儿子,总觉得已经阔别了十年。不来一天天长大成人,雅娜也一天天衰老下去。现在看来,她和父亲好像兄妹了。至于丽松姨妈,从二十五岁起就花容凋谢,老相再也没有什么变化,现在同雅娜倒像姊妹了。

不来学习不大用心,初二留级,初三好歹通过,到了高一又蹲一年,念到结业的修辞班,他已经二十岁了。

不来长成了青年,高高个头儿,金黄头发,两鬓朦胧已初生颊髯,髭胡须毛已隐约可见。每逢礼拜天,他主动返回白杨田庄。他早就学会骑马,只需租一匹马,路上跑两小时就到家了。

礼拜天一清早,雅娜就同姨妈和父亲到路上去迎候。男爵渐渐驼背了,走起路来像个小老头儿,双手背在后面,生怕摔个嘴啃泥。

他们沿着大道慢慢走,有时坐到沟边喘口气,举目眺望有没有骑马的人出现。天边白色地平线上一出现个黑点,这三位亲人就挥动手帕,于是,不来就策马飞驰,一阵旋风似的冲到面前,吓得母亲和姨奶心里直扑通,喜得外祖父直喝彩:“真棒!”还像个残疾人那样手舞足蹈。

保尔比母亲高出一头多,但是母亲总拿他当小孩子,还这么问:“不来,你脚不冷吗?”午饭后,保尔抽支烟,在台阶前散散步,雅娜就推开窗户,冲他喊道:“听我的话,不来,别光着脑袋出去,你会着凉的。”

保尔要骑马连夜赶回去时,雅娜更是提心吊胆:

“千万别跑得太快啦,我的小不来,要小心,想一想你可怜的母亲,你要是出点事儿……”

不料一个星期六的早晨,雅娜接到保尔一封信,信中说他第二天不回家了,因为有些朋友组织游乐会,邀请他参加。

这个星期日一整天,雅娜都惶恐不安,仿佛要大祸临头似的。挨到星期四,她实在受不了,便乘车去勒阿弗尔。

她感到儿子变样了,但又说不清有什么变化,只觉得他情绪很高,说话的声调更有男子气了。他就像提起一件极为自然的事情那样,突然对母亲说:

“对了,妈妈,今天你既然来了,那么,这个星期天,我就不回白杨田庄了,我们还有一次聚会。”

雅娜惊呆了,一时瞠目结舌,就好像听儿子说要去新大陆一样。过了半晌,她终于能说话了:

“噢!不来,你怎么啦?告诉我,出什么事儿啦?”

儿子笑起来,抱住母亲答道:

“嗳,一丁点儿事也没有,妈妈。我要跟朋友一起玩玩,我都这么大了。”

雅娜无话可答,在返回的路上,她独自一人坐在马车里,头脑里便涌现各种各样的怪念头。她的不来,从前那个小不来,已经认不出来了,她头一回发觉儿子长大了,不再属于她了。什么!这个长出了胡须、有了准主意的棒小伙子,居然就是她儿子,就是从前让她栽菜的她那可怜的小家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