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五子初长成(第3/6页)

他知道伽罗生性简朴,所以干脆将车里的梳妆台拆下来送给伽罗,至于那车身上装饰的无数金珠珍宝,反倒便宜了他手下的士卒。

即使是这样,伽罗也觉得这张妆台奢侈太过,这竟然是一座青铜打铸、黄金包面的妆台,抽屉上的每个把手都是整块的翡翠,四边的装饰就更不用提了,全是伽罗想都想不出来的花样。

此刻,这来自齐宫的名贵妆台里,却映着一张老妇人的脸,正提笔画眉的伽罗,忽然间折断了眉笔。

她三十岁以前一直素面朝天,从来不用化妆,后来发现眼角细纹渐生,才不得不借助于铅粉和胭脂。

但此刻,伽罗无力地感觉到,自己是老了,连孙儿都有了好几个,外孙女也嫁了人,一个年近半百的老妇,还敢奢望青春永远为自己停留么?

大病初愈的伽罗,有些心烦意乱地站了起来,挥了挥手,将身边的人全撵了出去,不知道为什么,最近她总是心烦意乱。

秦王杨俊当了都督四十四州军事的扬州总管,晋王杨广又回了属国并州,蜀王杨秀远在蜀国,太子杨勇出镇洛阳,乐平公主杨丽华随她的女儿女婿住在大兴城外,兰陵公主等两个小女儿也早已出嫁……

孩子们大都不在身边,让渐入老境的伽罗忽然感受到寂寞。

“报,独孤公求见。”帘外,一个侍女低声奏道。这两个月来,伽罗总觉得头痛失眠,不许她们在殿里大声说话,地下也重新铺了加厚的氇氆,连养在身边的那只波斯猫,也吓得不敢出声。

“宣。”

高颎低头走入文思殿的外室,只觉室内一片岑寂,似乎没有人声,他放眼望去,才看见伽罗独自凝立在窗边的身影,那高大的楼窗外,似乎能看见远处的蓝天白云,她在思念着什么?她的背影看上去如此瘦削动人。

“圣上。”

“唔。”伽罗淡淡地答应一声,却没有转过脸,仍是眺望着宫墙上方的那片天空,与平时待高颎的态度相比,她今天简直是冷淡无礼了。

“皇上不在么?”

“皇上近来每天下午都去武德殿,召贺若弼、韩擒虎等上柱国入见,共谈兵事,还打算让人记下来,写一本《兵法本要》。”伽罗说着话,嘴角不禁浮上来一丝苦笑。

她远没有想到,在打败突厥、消灭南陈后,杨坚忽然变得自信心膨胀了。

他相信自己是个超越秦皇汉武的一代雄主,不但擅长兵事,而且富有高明的洞察力和了不起的政治智慧,这几个月,他似乎不大听得进自己的意见了,而从前,杨坚几乎事事都要和自己商量。

高颎也有些惊讶,天下已经刀兵渐止,杨坚还这样热衷于军事,看来,李德林和杨慧挖苦得没错,杨坚本质上就是个武夫,而非政客,更算不上一个胸包万机的英明帝王。

“臣昨天在朝上听了皇上说,今后大隋四境,除了大兴宫的禁卫和四境的边戍守军,其他平民百姓出入都不许身带利刃,民间的兵器亦须集中销毁。从前的开国功臣、平陈名将,从今往后,只许在家中读经学文,他们的子弟长大后也不许学武,而要跟着名儒读书,各通一经……”高颎看着伽罗那双细纹丛生的眼睛,意味深长地笑了一笑。

他心中暗想,这主意很显然不是杨坚的,身为将族之后,大半生带兵打仗、至今醉心于兵书武事的杨坚,一辈子还不知道曾读破过几本书,哪里会如此推崇儒家?

但伽罗的这个想法却也不完全妥当,南陈虽已扫平,但就因为平定得太快,反而显得危机重重,一来江南士族豪强的武装还未完全解除,二来江南大族的元气未伤,如果此时就大谈什么“偃武兴文”,一旦江南有变,散逸惯了的军队会变得毫无战斗力,何况,突厥骑兵至今仍不时骚扰北边的州县,边境的“翕然平靖”从何谈起?

“唔,”伽罗似乎明白他这番说话的意思,淡淡地道,“独孤公,你说,这四海平定以后,大隋从京邑到州县层层设学庠、开科取士,废除门第高低之见,不管是士族还是平头百姓,只要有才能就能当官,国内会不会出现前所未有的强盛气象?”

她语气虽平淡,却深藏着无法自抑的豪情。

高颎不禁又深深注视了她一眼,这个从小一起长大的玩伴,这个曾经的绝代佳人,她才是大隋真正的帝王啊!

科举制度,不但是前所未有,而且是前所未闻,魏晋时虽有品流评定和举孝廉的仕途,但那主要是考评人的品行、道德、言谈,而不是像伽罗所设想的这样,以文章、才干取士,所以从前历朝举孝廉的人,往往操守尚可、才干有限。

昨天,杨坚亲自宣布的诏书中,末一句是:“公卿士庶,非所望也,各启至诚,匡兹不逮。”

这也就是说,从今后,没有什么士庶之分了,不管是出身公侯的王孙公子,还是贫寒百姓家的读书郎,机会都是同样的,只有通过开科取士才能进入仕途……

虽然这一想法目下还很不成熟,但毕竟,它打破了门第之见,混泯了士庶之分,为真正的贤才开创了机会。

对此,高颎倒没有什么反对意见,他自己幼时深受门第和种族的牵累,对士族制度恨之入骨,而大隋朝中的不少臣子都是身世微寒的汉人,他们也不见得会反对这“唯贤录用”的科举制,但那死守士庶之分几百年的南朝地面,会不会因此而起动荡?

因此高颎转念之下,庄容说道:“圣上的见识自是高明,但我朝统一不过一年多时间,原来的南陈地面,人心还没有完全归附,这一回,皇上将江南三十州、四百县的守牧换了一大半,都用的是些北方来的武官,他们对治下的风土民情完全不懂,听说与当地豪强常有摩擦龃龉,臣以为,科举之事不妨缓行,安抚南方之事却宜尽快办理。”

原来他愁的是这个,伽罗点了点头,道:“这,本宫也已想过了,尚书右仆射苏威已经亲自写了《五教》,让南方百姓不分男女老幼日夜背诵,本宫想,北方这些年来,早已不大注重士庶之分和门第高低,南方既已纳入我朝版图,用不着多久,也会被渐渐受我教化。”

她这个想法未免太过天真,高颎有些不以为然,苏威年过八十,是个有些迂腐的老头儿,听说他的《五教》在江南并不受欢迎。

但他今天入宫,却并非为了这件事而来,因此高颎没有和伽罗再争论下去,只是心下叹了一口气,道:“圣上,臣今天入宫,本想面谏皇上,但皇上既然与韩柱国他们在谈兵事,臣即请圣上代为转达谏言。”

令他意外的是,平常对政事十分热衷的伽罗,竟然像没有听见他的话一样,将视线转向了门外,幽幽说道:“昭玄,你看,殿外的梨花都谢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