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五子初长成(第4/6页)

高颎不禁一愣,她的声音中似乎还带着几十年前的缱绻意味。

在这一刹那,他似乎又看见了那个刚刚长大成人的十四岁少女,她穿着一身紫色的北朝女服,秀逸灵动,浑身散发着令人眷恋的魅惑力。

是那个斜阳刚刚落入龙首原的下午么,他们骑着马,在咸阳古道上笑着追逐;是那个春天的早晨么,他们在大司马府的花园里并肩看书,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纷落的梨花散在她的发髻上、衣襟上,到处都飘动着一股似有还无的清香。

而这梨花终于是落尽了。

从当年的“昭玄哥”到现在的“独孤公”,三十多年过去了,他们之间已经有了深不见底的鸿沟。

“是。”高颎恍惚地回答了一声。

不知道为什么,他新娶的那个章姬,长得有点像伽罗,章姬是汉胡混血,面貌和眼神都像足了年轻时的伽罗,而他也有意无意地让她穿上紫色袴褶服,带她出城到龙首原打猎,他从来不愿更深地想下去……

也许,在他心底的隐秘处,他始终无法得到的独孤伽罗,才是他这一生的至爱。

“梨花谢了,就结出一颗颗绿色的梨儿,这些梨儿熟了,便一个个离开了母树,去遥远的地方落地发芽……”伽罗的声音仍然幽幽的,高颎却听出了另外一层意思,原来,她并非在怀念大司马府的落花和龙首原的黄昏,“北野有鲲鹏,羽翼已成,横绝四海……孩子们大了,一个个奋发图进,一个个看起来生龙活虎、有能有为,可这些有出息的孩子,却不再有时间多看一眼他们衰老的父亲、母亲。呵,昭玄,他们都走了,只留下我这个日渐苍老的妇人,孤独地守在空旷冷清的大兴宫,和同样渐入老境的那罗延两个人,寂寞地迎送着日月……”

她像梦呓一样自言自语着,高颎也不禁有些感伤。

宫外头,从王公到百姓,都传说伽罗大权在握,一手掌控着朝廷和后宫,大臣和嫔妃们,都十分敬畏、惧惮她。

而为人缺少头脑的杨坚,不但对伽罗言听计从,而且往往以伽罗的爱憎为自己的爱憎,谁得罪了伽罗,就是开罪了杨坚,反之,谁得罪了杨坚,只要到伽罗面前去讨个情,让她帮着开脱几句,杨坚不但不会计较,说不定反倒另眼相看起来。

这样一个事事如意的女人,谁能想到,她背着人也会有忧伤和哀怨?她此刻深沉思念的,到底会是哪一个儿子呢?大约总不会是出镇洛阳的太子杨勇罢?

莫何可汗的儿子阿史那染干,刚被封为突利可汗不久,却有大半年时间都住在大隋的京都大兴城里。

(按:突厥语中,达头为“西面”的意思,突利为“东面”的意思,大可汗之下设四面小可汗,西面可汗为达头可汗,东面可汗为突利可汗。)

此时他重返都斤山,突然觉得眼前的一切都是那么荒凉、破败、蛮俗,包括他牙帐中的所有突厥妻妾。

这次去大兴城,独孤皇后赐给他一座华丽的府邸居住,还送来美女、骏马,并命人在太常寺教突利可汗学习汉家六礼和文字,大兴城里的日日夜夜,都是那么新鲜有趣,上林苑的围猎、大兴宫的夜宴、骊山的温泉与丝竹、皇子们的奢华与儒雅,那才是真正的人生,每一天都充斥着浮华的诗意。

都蓝可汗的廷帐前,飘扬着大义公主亲手绣制的狼头大纛。

不知为何,突利可汗望着大纛上仰天长嗥的狼头,望出了一股愤怒的野性与杀气,那对深沉碧眼中的阴鸷凶狠,那望空嘶吼的悲愤无奈,那长吻欲咬噬厮杀的饥渴,都从大义公主绣花针头奔涌而出,落在了都蓝可汗的狼头纛上。

都蓝可汗与大义公主杨若眉并坐帐上,对面前这个远道而来的堂弟,都蓝可汗显然并不客气。

“染干,听说你从大兴城又得了丰厚赏赐,”都蓝可汗端着酒杯,不悦地道,“大隋毕竟是我们的敌国,对我们长期打压、防备,开国十年,已与突厥交战多次,你偏要厚着脸皮去他们里讨赏,是嫌我们突厥人的脸丢得还不够吗?”

突利可汗低头不敢多说话。

他是莫何可汗的儿子,按理说,莫何可汗死后,应由染干即位,可莫何可汗接沙钵略的汗位还不足一年就已经战死,帐下全是沙钵略可汗的旧部,染干也只能眼睁睁看着沙钵略可汗的儿子即位成为大可汗。

论打仗和机谋,突利可汗比都蓝可汗强得多,而且莫何可汗父子俩在沙钵略可汗帐下效死力多年,功高权重,东突厥打败西突厥,平定乱局,莫何父子功劳至大。

可都蓝可汗即位后,对突利可汗十分不信任,已数次夺他兵权,突利可汗跑到大兴城居住,也是为了躲避都蓝可汗的侵扰。

或许是杨坚和独孤皇后看出了他俩的嫌隙,对突利可汗表现得格外亲热,这次他与都蓝可汗的弟弟一同返回都斤山时,突利可汗得到的赏赐装满了一百多辆牛车,而都蓝可汗弟弟带回的赏赐,才不过装了三四辆车而已。

因此突利可汗只能硬着头皮支吾回答道:“平陈之后,秦王杨俊从建康城里带回了不少宝物,天可汗和独孤皇后命我带了一架价值连城的屏风回大漠,送给可贺敦作礼物。”

都蓝可汗感兴趣地扬了扬眉毛道:“哦,价值连城的屏风?听说南朝陈叔宝的宫中搜集了不少宝物,你把它拿上来,让我们开开眼。”

“是。”

突利可汗挥了挥手,手下侍卫很快从帐外搬来了一架屏风,打开看时,是一架十六扇紫檀嵌琉璃屏风。

这架屏风虽然旧了,看上去却仍不失名贵,四角都装饰着包金线条,整副乌檀木的屏风上,用云母、螺甸刻画出一幅笔致灵动的宫廷夜宴图,图上的女子身穿南朝服色,男子们都峨冠长袖,明显来自南朝宫廷。

屏风上除了用各色琉琉水晶嵌出几十种花卉图案外,每朵花的花瓣和花蕊都是珠宝玉石所嵌,旁边交绕的树枝藤叶全是黄金所塑,屏风之间的连接也是黄金,拉展开来,宝光流转,璀璨夺目。

“禀报大可汗,这扇屏风是陈叔宝的妃子张丽华宝床前遮挡所用,仅上面镶的珠宝便费钱千万,华贵无比,天下找不到第二架。”突利可汗讨好地说道。

都蓝可汗转怒为喜,笑道:“既是天可汗如此厚赐,那我就笑纳了,可贺敦,我看这扇屏风就放在我们王帐的床前,好不好?”

大义公主微皱双眉,冷淡地回答道:“亡国之物,就算再华贵无比,也是不祥之物。大可汗,这架屏风还是收起来的好,若有一天军费不够,我们就拿它到边市去换牛羊和粮食。当年出使漠北的大汉官员中行说,早就对匈奴人说过,我们漠北部落人口尚不足中原的十分之一,可却兵强马壮,令汉人敬畏,正是因为我们不尚奢华、不讲求虚礼,处处务实,所以强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