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负心薄情(第2/6页)

“这不对吧?”白雪峰随手抓了个老妈子问,“不说是夏天生吗?”

老妈子一拍巴掌:“是啊!怎么着也得过了六月啊!”

“那这是……”白雪峰花了一点时间,从脑子里搜罗出了个适当的词,“早产?”

老妈子又一拍大腿:“可不就是早产?早了将近两个月,这就危险了呀!”

白雪峰一听这话,终于彻底慌神——雷督理是留他在北京看家的,家有两处,哪一处出了乱子,他都难逃其咎。六神无主地原地兜了几个圈子,他忽然一拍脑袋:“你们等着,我找产婆去!”

凌晨时分,白雪峰用汽车拉回了一位日本产婆,以及两名看护妇。

仅从诊金的价格而论,这位产婆可以算作是绝顶的昂贵,她若不是足够贵,白雪峰也不找她。产婆和看护妇全都穿着雪白的衣服,下了汽车之后便急急地往院子里走。这时林胜男已经由呻吟转为呼号——说是呼号,其实没有声音,就只看见她紧闭双眼直了脖子,张大嘴巴做呼号的姿态,偶尔能从喉咙里挤出几缕嘶哑的细声。春兰把她那满头长发胡乱绾到了头顶,披散下来的碎头发全被汗水打湿了,丝丝缕缕地沾在额上脸上。眼看产婆进了卧室,白雪峰稍稍地松了一口气——忽然又打了一个激灵,他吩咐手下的跟班道:“去,再去给秘书长和大帅打电报,就说太太早产了!”

他这道命令发下去之后,又过了四个小时,林子枫回来了。

林子枫昨天下午接了电报,便立刻乘坐夜车回了北京,然而半路那火车出了故障,且走且停,直到今日上午,才总算磨蹭进了东车站。林子枫跳下火车便赶了过来,进门之后见了白雪峰,劈头便问:“我妹妹怎么样了?”

白雪峰彻夜奔波,熬得眼眶发黑,也有点发昏:“早产,还没生出来,你快去瞧瞧吧。”

林子枫一听这话,拔腿就冲进了房内——片刻之后,他又冲了出来,揪着白雪峰问道:“大帅呢?”

“他去青岛了。”

“去青岛?”林子枫瞪了眼睛,“他没事去青岛干什么?”

白雪峰有点怕他这模样,不由得要打结巴:“我……我昨晚给他发电报了。”这话刚说完,院门外头跑进来一名副官,捏着一只信封直奔了白雪峰而来:“副官长,青岛那边回电报了!”

白雪峰接过信封取出了译好的电文,只一眼便扫清了内容,扭头对林子枫说道:“回电是尤宝明发过来的,他说大帅上崂山去了,他会即刻出发,把消息传递给大帅。”

林子枫回归旧题,继续质问白雪峰:“崂山?他没事上青岛干什么?”

白雪峰这一夜着急上火,此刻又被他这样审贼似的审问,心里一不耐烦,便老实不客气地告诉他:“大帅带着那边太太,上青岛玩儿去了!”

林子枫听了这话,直着眼睛看白雪峰——看了足有半分多钟,他点点头,说了一声:“好。”

他额头迸出了青筋,从牙关中往外挤字:“好。”

说完了这两声“好”之后,他又冲回了屋子里。

(二)

林胜男的肚子从半夜开始疼,疼到第二天下午,依旧没有要生的迹象。她被那阵痛折磨得只剩了一丝两气,裤子早脱了,下身盖了一条床单,床单上也是血迹斑斑。又因为她并没有大出血,羊水也还没有破,所以日本产婆一时也没有办法,只得带着看护妇守在一旁,时时观察着她的情况。

林子枫顾不得避嫌了,搬了一把椅子坐在床边,他端着一小碗参汤,用小勺子一点一点地喂给妹妹。五勺参汤喂进去,顺着嘴角能流出三勺。屋子的门窗都关着,潮热得如同蒸笼,还混杂着血腥与尿骚。

林胜男已经在剧痛之中失禁了。

恍恍惚惚地喝了一点汤水,她微微地睁了眼睛,看见哥哥还在身旁,便重又闭了眼睛,喃喃地低语:“哥,我疼死了。”

林子枫把小碗交给了老妈子,攥着她的手答道:“再忍一忍,都是这样的,忍一忍就熬过去了。”

林胜男“嗯”了一声,睁开眼睛望向了他,又道:“我这回是真的要生了,宇霆还不来瞧我吗?”

林子枫听到这里,心如刀割,然而脸上还要保持着平静——不但平静,甚至还得微笑:“他在回来的路上呢,等他到北京时,你应该已经让他当上父亲了。”

林胜男听了这话,糊着涕泪的苍白小脸,居然笑了一下。

“那我再喝两口。”她的声音轻得只剩了一丝儿气息,“我有了力气,好使劲儿生。生完就好了……妈也放心了……”

林子枫没回答,只转身从老妈子手中要回了那半碗参汤——他不能说话,他只要一开口,就也要哭出来了。

就在这时,那抚摸着林胜男肚皮的产婆忽然“咦”了一声,林子枫立刻望向了她。产婆转过身,用不甚标准的中国话对他讲了几句,他大概听明白了意思,当即有点慌神:“胎位变了?那怎么办?”

其实在今天之前,他甚至不知胎位是什么,所有关于女子生产的知识,都是在方才的几个小时内学习的。林胜男的胎位,先前一直是很正的,如今折腾了几个小时,胎儿竟在腹中换了姿势,有了横生逆产的危险。

产婆吩咐看护妇将林胜男翻了身,自己挽起袖子出了手,在她腰间脊背用力地按摩。林胜男下身赤裸,林子枫实在是不能不回避了,只得退到了门外等待,同时就听房内的妹妹猛地惨叫出了声。

有人给他递了一根香烟,他接过来吸了几口,回头一瞧,瞧见了白雪峰的脸。

“你二姐是不是生孩子了?”他没头没脑地问道。

白雪峰知道他现在正在受煎熬,所以不再计较他的无礼:“年前生了个丫头。”

“女人生孩子,都是这样吗?”

“我听我妈说,我二姐生得挺顺当,说生就生了。”

“那我妹妹怎么遭了这么大的罪?”

白雪峰一脸同情地看着他,心想我又不是接生婆子,我哪儿知道。

林子枫抽完了一根烟,整个人像踩在了钉板上,不停地只是动。忽然间地,他又冲回了产房。

在产房里,他守着林胜男,一直守到了天黑,又守到了天明。

林胜男在长久地咬牙切齿之后,五官已经走了形状,阖目昏睡的时候,也有了一种狰狞相。天亮之后,她醒了过来,转动眼珠看见了哥哥,她将苍白干裂的嘴唇一张一合。林子枫先是望着她发愣,然后才读懂了她的唇语——她发不出声音了。

她说的是两个字:“宇霆。”

“在路上呢。”他柔声答道,“从青岛到北京,也是很远的路,火车也得走一阵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