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负心薄情(第3/6页)

林胜男听到这里,似乎也深以为然,重新闭了眼睛。

一个小时之后,她再次发出了断断续续的惨叫,因为阵痛卷土重来,这一回的疼法和昨天又不一样了,她死死抓住了哥哥的手,口中发出“嗬嗬”怪声,身下则是漫开了温暖的鲜血与羊水。产婆和看护妇一拥而上,开始动手接生,林子枫则是再次退出了产房——站了没有一分钟,他忍无可忍了似的,一推门又进了去。

进去之后不过一分钟,他慌里慌张地冲了出来。一眼瞧见院子里的白雪峰,他走腔变调地叫道:“老白,情况不大好,你快预备汽车,我送胜男去医院!”

白雪峰听了这话,当即转身往院门口跑,一边跑一边喊:“来人!太太要上医院,快把汽车开出来!”

林胜男年纪尚小,发育未全,骨盆狭窄,兼之胎位不正,又忽然地大出血,让日本产婆也束手无策。及至汽车把她送进外国医院里时,她腹中的羊水也将要流干了。

若是放在过去,她这便是一尸两命的结局,但林子枫听了那产婆的建议,让洋医生立刻对林胜男实施了剖腹术。白雪峰跟着来了,听闻那洋医生要把小太太的肚皮豁开,吓得毛骨悚然——他活了将近三十年,没听说谁家媳妇生孩子,是要开膛破肚的。

难得有产妇家属这样痛快地同意手术,那洋医生也不耽搁,立刻就让看护妇把林胜男推进了手术室。林子枫惶惶然地站在走廊里,也不知道妹妹活着进了去,还有没有命出来再见自己一面。心中回想起前尘旧事,他再看看自己身边——自己身边,就只站着一个白雪峰。

忽然间地,他明白了什么叫作“欲哭无泪”。

手术室门外的小灯亮了许久,终于灭了。

林子枫知道那灯灭的含义,立刻向前迈了两步。果然,手术室的大门开了,看护妇推出了病床上的林胜男。林胜男还活着,然而整个人像是枯萎在了被褥之中,一层薄薄的黄白皮肤紧绷在颧骨上,她微微张着嘴,隐隐露出了雪白的牙。

她活着,可是从她腹中取出来的婴儿,却是已经死了。

林子枫怔在了原地,两只眼睛盯着妹妹,心里也想跟随上她,然而双脚像是长在了地上,死活迈不动步子。走廊远处传来了杂沓的脚步声音,白雪峰闻声望去,忽然兴奋起来:“大帅来了!”

林子枫慢慢地扭过头去,在一队便衣卫士之中,看见了雷督理的影子。

雷督理一路走得大步流星,几乎是连走带跑地冲到了手术室门口。见了林子枫,他第一句话便是:“胜男生了?”

林子枫看着他,脚抬不起,话也说不出。而雷督理睁大了两只眼睛,显然是很亢奋:“是男孩还是女孩?”

林子枫依旧是一言不能发,于是白雪峰替他做了回答,回答的声音很低,是个报告噩耗的语气:“回大帅的话,孩子……没活。”

雷督理扭头望向了白雪峰:“没活?死了?”

白雪峰抬手向前一指:“您看,那是不是……”

雷督理转身望去,看见一名看护妇用白瓷盆端出了个血淋淋的小东西,小东西有头有四肢,正是个首尾俱全的小人儿。白雪峰低了头不敢看,雷督理却是走上前去,俯身很仔细地瞧了半天。

瞧过之后,他直起身,长叹了一口气:“是个儿子。”

话音落下,他又叹了一口气,叹得很沉很痛:“瞧着也不缺少什么,怎么会没活呢?”

白雪峰不知道他这话是在问谁,也不敢接。这时,林子枫忽然开了口:“大帅瞧瞧胜男吧!胜男难产了一天两夜,差一点就死了。医生剖开了她的肚子,才取出了孩子。”

雷督理似乎是根本没留意林子枫的话,单是唉声叹气——他真的是难过,比当不上巡阅使还难过。没有孩子,他怎么当父亲呢?

可惜了,那孩子已经长得要什么有什么,如果能活的话,一定会是个挺好的小孩。可惜了,太可惜了!这是一件让他越想越惋惜、越想越难过的事情,难过到了这般地步,他哪里还有心思去看林胜男呢?

雷督理终究还是进了病房,看了林胜男一眼。

在麻醉药的作用下,林胜男依然昏睡着,他看过之后,又“唉”了一声,回头问林子枫:“如果早一点送进医院进行手术,孩子也许就能活下来了吧?”

林子枫摇了头:“不知道。”

雷督理见林子枫面如死灰,不比他妹妹好看多少,便转身又去质问白雪峰:“你们怎么不早点送她进医院?”

白雪峰张口结舌——谁家的女人不是老老实实地在家生孩子?无缘无故地,谁能想到要送她上医院呢?况且他已经给她找来了北京城里最贵的东洋产婆——总理家的三个小少爷,可都是那婆子给接生的。

雷督理没有得到回答,倒也没再迁怒于旁人,单是向后退了几步,背靠着墙壁,又连着叹了几口气。他此时真是沮丧透了——还是那句老话,没有孩子,他怎么当父亲呢?当不上父亲,怎么传宗接代呢?传宗接代不成,那不就断子绝孙了吗?他搜刮积攒下来的这一大片家业,不就没人继承了吗?

这么一想,做父亲真是比做巡阅使还更重要、更紧迫。脑海中又闪过了那个用白瓷盆装着的小身体——一具要什么有什么的小身体,除了生命。

单手扶着墙壁,他低头走出了病房,白雪峰犹豫了一下,跟着他也出了去。林子枫随着他们走,不愤怒也不挽留,只轻轻地坐在床前,低头看着妹妹。

妹妹是他一手养大的,除了上头的老母亲,他就只有这么一个亲人了。

白雪峰站在雷督理身后,心里有点害怕。

依着雷督理的要求,医生让看护妇用一只搪瓷大托盘,把那具小尸体又送了回来。托盘放在一张冰冷的白桌子上,雷督理俯身站在桌前,一手背在身后,一手拿着一把细长银亮的剪刀,翻来覆去地拨动着那小尸体的头颅四肢。

“这孩子长得像我。”他忽然说道。

白雪峰低着头,极力地要回避那具小尸体:“是。”

“挺好的一个小男孩。”他又说。

“是。”

雷督理直起身来,仰天长叹:“买口小棺材,把他埋了吧。”

他把剪刀往桌子上“当啷”一扔,又看了那小尸体一眼,然后一边摇头叹息,一边往外走了。

雷督理没有再去看望林胜男。

他刚到了青岛,刚上了崂山,就被两封电报催了回来。他自己是没玩成,他的孩子也没活成,出了医院钻进汽车,他几乎是瘫在了座位上,而从医院到家的这一段路,白雪峰暗暗数着,感觉他叹了能有一百多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