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权县(第4/5页)

他朝不远处面色如土的招远恨恨地瞥了个眼色,招远会意,立时颤声大喊:“撤!”

众狗腿如蒙大赦,登时一哄而散,再也不看这瘟神似的屈由一眼。

屈原将那名为卢茂的老人扶上自己的马,屈由将鱼篓背在身后,一瞬间传来的鱼腥之气,险些令这个适才以一敌十的将军透不过气来。

“老人家,您所住何地?我们送您回去。”屈原温和地问道。

卢茂自始至终惊得说不出一句话来,只哆哆嗦嗦地伸手指指江边的一条土路,兄弟二人便牵马顺路沿江而去。

屈原将马让与老人,自己深一脚浅一脚地行在江边泥泞的土路上,霜白的袍服下摆沾满了泥渍,鞋履中亦早已积满了冰凉的泥水,然而他此时顾不得自己的惨状,只是愣愣地看着沿途江边的破败景象。随处可见的老弱妇孺,在随时可能倒塌的土屋中居住。时值深秋,小小的孩童还光着脚在泥水中奔跑,面颊发黄,瘦小瑟缩的身子上只有破旧的单衣,见到屈家兄弟,便好奇地上来打量。

初始,屈原与屈由二人还曾低声交谈,行至后来,二人已是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之中。

又行一段,一座简陋破落的小院映入眼帘。卢茂笨拙地翻身下马,带着屈原和屈由走进去。院中有一个石墩,旁边挑一根竹竿,上面晒着长长的渔网,网上已经出现了好几个明显的破洞。院落之中是一间茅屋,一眼见底,除了简陋的桌几灶台之外,几乎只剩下四周的土墙了。

兄弟二人默默地站在院中,一股令人窒息的鱼腥气扑面而来。他们屏住呼吸,对视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无言的震惊与心痛。

老人放下鱼篓,叫一声“我回来了”,一阵热切的脚步声从里屋响了起来。门帘一掀,先是一个小男孩蹦跳着蹿了出来,紧接着一道倩影闪过,一声清脆的女声婉转而至——“爹”,却是一位女子盈盈而出,一身寻常的藕色麻布深衣,虽衣料简陋,却合身干净,腰身系一束姜黄的布带,素净异常,只觉腰若扶柳,身姿绰约。

屈原一见,如遭雷击,呆立当场。身旁的屈由也不禁双眼直瞪,不敢置信。

莫愁?

莫愁掀帘而出,却见屈家兄弟站在自家院中,不由大惊。再看自己爹手上面上皆有伤痕,顿时失了情态,慌忙扑过来将老人一把扶过,声几欲哭地问道:“这是谁干的?!”随即,便怒气冲冲地看向屈原兄弟,眼神似刀刃射出一般尖锐。

屈由刚要申辩两句,那老人已急急按住莫愁的手臂,声音嘶哑着说:“不是他们。正是这二位公子救了爹,不然恐怕今日我真要……”卢茂一阵剧烈的咳嗽将剩下的话阻了回去,不过在场之人皆已明白他的意思。

莫愁将老人慢慢扶进屋中,屈原二人也默默地跟了进去。莫愁一面轻轻为父亲涂抹伤药,一面数落道:“那县中集市是好去的吗?何时没有那一帮恶霸长驻?那些人可是好相与的?怎地这样糊涂!”

屈原坐在旁侧,静静地望着莫愁怒气未消的侧脸,微笑着听她埋怨父亲。莫愁脸上脂粉未施,发束低髻,面含三分嗔怒,唇启两点轻怨,淡眉如秋水,玉肌伴轻风,只把个屈原看得似痴了一般。

身旁的屈由见屈原又是这样一副痴迷呆傻的模样,顿时心下悲号:怎地摊上这样一个弟弟,聪慧起来舌战朝堂,痴傻起来呆如泥塑。

他重重地咳嗽了几声,脚下也是暗中飞踹,才将屈原的魂儿勉强唤了回来。他提醒道:“灵均,你此番前来不是还有东西带与莫愁姑娘吗?”

屈原拍一记脑门:“差点忘了,多亏哥哥提醒!”说罢,赶忙出去自马上取了那盆君子兰进来,放在土台上,温言道:“这株三年不败的兰草正是治疗蒙远痨症的重要药引,甚是难寻,我特地送来一盆,以表我兄弟二人的歉意。”

莫愁犹豫片刻,将信将疑道:“当真能治痨症?”

屈由在一旁忍不住道:“自然能治。原弟为了这盆兰草可是煞费苦心,一路连夜寻你们到那落脚的破庙,又追至这权县来。”

莫愁接过兰草,沉默片刻,终于轻轻一拜:“莫愁便替蒙远大哥多谢二位公子记挂,也多谢二位今日救下我的父亲。”

这也许是相识以来,莫愁第一次真诚地道谢,虽然很简单,但是在屈原听来,却似天籁之声一般,轻轻钻进他的心中,滋润着他的五脏肺腑与四肢百骸。

不多时,青儿从庖房端出一盒鱼汤,又拿出几只陶盏与几双竹箸,轻笑道:“午食了。”

屈原二人一路奔波,这才觉得饥肠辘辘,围坐下来。

“哇,今天竟吃鱼?”名叫卢乙的小男孩垂涎道。莫愁笑笑,将汤盛给各人。屈原心情大好,端起碗先喝一口,却忽然僵住,吐也不是,咽也不能。原来那鱼汤看似鲜美,其味却腥膻无比,屈原千忍万忍,终于吞了下去,却再没勇气喝第二口。

眼见得屈由也端起碗,屈原欲言又止,只好看着屈由脸上亦变化万千,最后生生吞进去。只听屈由直言道:“丫头,这鱼忘记放盐了。”

一时几人都沉默了,片刻,卢乙低声道:“哥哥,我们平常都不吃盐,爹说只有渔头能吃得起盐。”

屈原兄弟惊得失语,半晌才说:“竟连盐都没有?”

卢茂窘道:“叫公子见笑了。”

一餐艰难地吃完,几人都如释重负。卢乙速与屈原兄弟相熟起来,他本是热血少年,听得屈由在集市中以一敌十,顿时对屈由充满了向往与敬佩,只缠在他身边玩耍。屈由也一时兴起,用树杈给他做了个弹弓,并教他如何正中靶心。

屈原只是坐在院门口,陪着莫愁修补家中的渔网,他忍不住感慨道:“权县和郢都相距不过半日之程,竟是这般天壤之别。”

莫愁闻言,只淡淡道:“政令荒于野,郢都以外是另一个世界,公子不属于这里,还是早些回去吧。”

屈原微微蹙眉,他能感受到莫愁对他始终存在疏远与不屑。如今,他才知道这个姑娘的倔强与骄傲都源自何处。出身于这样一个恶霸当道、暗无天日的地方,纵是心中再有万千情怀,又怎能挨过这一地泥泞与满身腥臭。

屈原默默地注视着不远处的滔滔江水,良久不语。他心中往日洒脱写意的诗情与壮怀激烈的骈文在这奔涌的江水与饥饿的孩子面前仿佛是一座纸糊的丰碑,只让那卢乙手中的弹弓子轻轻一打,便只剩一地残败。

要如何去做?屈原深深地看向身旁修补渔网的女子,帮她将渔网修补好?赠她以华服重宝?为她赋辞填曲以歌?那如秋日清涧般的眼眸中将会映出怎样一个倨傲而又轻浮的鬼影?